企业家怒怼官员又如何：从吴海到毛振华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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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刘胜军微财经的第 86 篇原创首发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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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中国历史和国情的关键，恰恰在于搞清楚隐蔽在漂亮文章下边的实际利害格局。没有这种格局的保障，那些规定不过表达了政府的善良愿望或者骗人唬人的企图。

——吴思《潜规则》

最近，中诚信集团创始人、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黑龙江亚布力阳光度假村董事长毛振华控诉自己在黑龙江亚布力度假区被欺负、被愚弄，黑龙江亚布力滑雪旅游度假区管委会政企不分，侵占企业 23 万平方米土地，严重干扰企业正常经营。在各界为“振兴东北”而愁眉不展的时候，这样“投资不过山海关”的新闻无疑极具爆炸性。

在中国，政商关系是千年难题。一般而言，政府是强势的一方，原因很简单，官员手中握有企业的“生杀大权”。

“强龙难压地头蛇”。为了生计，对于官府各种行为，中国的企业家一向选择忍气吞声。但偶尔也会有“豁出去”的企业家。毛振华不是第一个。

吃螃蟹的是桔子水晶酒店创始人吴海，我们先来看一下他的经历。

敢公开向地头蛇叫板的人，必须有两个条件：

1）自己有两把刷子。吴海坦言：“其实，我的酒店规模比较大了，已经比小企业有优势，且我是政协委员，能处理好关系，但从做有担当的中国人的角度，我想说一点真话。

2）能承受得起打击报复的后果。一般而言，公众知名度是很好的保护伞，毛、吴都有名人效应。

2015 年，吴海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一则给总理的公开信，吐槽基层政府部门对酒店企业的各种“吃拿卡要”潜规则。这可是严重破坏“潜规则”的举动。

吴海胆战心惊地写道：

也不知道写完这篇文章会不会给企业带来灭顶之灾，也不知道我说的南方的某个城市我是否还能获得那个部门的批文，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说出来，做企业十几年了，太憋屈了!

吴海的《致总理的公开信：对企业好才能真的对人民好》，李克强总理作出重要批示。吴海写道：

我们行业很怕“三节” ：端午、中秋、春节，那是我们缴纳“特种税”的时段，在我说的那个城市的酒店等行业都会哆嗦。

“三节”的时候，某城市所有下属机构几乎倾巢出动，只要属于他们管理的行业他们都会照顾检查到，并且主动按企业规模排名来做某种要求。为什么那个城市几千家企业没人敢做声，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出声他们的企业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为了保证治安，各级公安部门都有个特行管理部门，其中要求酒店客人必须持有效证件实名登记。严格要求是合理的。但问题就出在没有严格规定如何保证实名登记。

于是，全国各地派出所都可以敲开客人房门进行核查。于是，关系处不好的派出所半夜到酒店挨个房门敲门。酒店要做生意，那怎么受得了？于是，寻租空间自然出来了。

吴海是幸运的。虽然这些问题得到根治非常困难，但这封信不仅受到中央层面的关注，他自己也成了总理座谈会的座上宾。

在公开信和中南海座谈会上，吴海提出的问题主要集中在 4 个方面：企业逢年过节要缴“特种税”的“潜规则”；基层政府部门执行政策规定标准不一，基层执法自由度过大，规则被滥用；各自为政、政出多门，导致企业发展处处受制。

▲《潜规则》

尽管如此，吴海却在 2017 年初把桔子水晶酒店集团以 36.5 亿元出售给华住集团。那一刻，吴海的内心一定是酸楚的。吴海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发了一篇名为《其实我只是个代孕妈妈》的文章，留恋之情令人心碎。经历了这么多，吴海得出一个沉重的结论：

• 这是我最后一家企业，打死我也不创业了。

若论气场，毛振华比吴海更牛，他的履历和朋友圈堪称顶级。

▲毛振华

毛振华 15 岁考进武汉大学，24 岁因表现出色被接连提拔成为海南省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起草了海南建省后第一份省政府工作报告；26 岁，被调入国务院政策研究室。

1992 年邓小平南巡引发“ 十亿人民九亿商 ”的经商热，一批学者、公职人员纷纷下海创业，史称“ 92 派”。代表人物有陈东升、田源、毛振华、冯仑、潘石屹等。

1992 年，毛振华离开国务院研究室下海，创办了中国第一家、世界第四大信用评级机构—中诚信，那一年他年仅 28 岁。

1992 年 10 月 8 日，中诚信成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报道了这一消息。公司成立两个月后，毛振华同董辅礽、厉以宁、江平等几位著名学者，一起制定了国内第一套信用评级指标体系，公布了第一部《信用评级业务指南》。

毛振华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1999 年，中纪委对毛振华进行了调查，询问有关中诚信在改制过程中涉嫌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在被关押了 8 个月后，毛振华重获自由。

我们再来看看毛振华的朋友圈有多牛：

• 田源：全国最大的流通和物流支持企业——中国诚通董事长，也是中国最大的期货公司——中国国际期货经纪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和董事长。曾任“国务院经济改革方案办公室”价格组副组长，有“中国期货业教父”之称。

• 陈东升：不仅是毛振华的同班同学，还是中诚信集团的董事。陈东升先后创办嘉德拍卖、宅急送、泰康人寿三家企业，横跨金融保险、艺术拍卖、物流领域，且均已成为行业翘楚。陈东升担任的社会职务包括：中国精算师协会会长、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理事长。2016 年胡润百富榜，陈东升家族以 260 亿财富排名第 66 位。

• 汪潮：涌现为新三板挂牌公司信中利（833858）的实际控制人。15 岁考入华中理工大学(现华中科技大学)，被人称为神童。18 岁，他考入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研究生。1985 年由清华大学赴美留学，是最早进入华尔街工作的大陆留学生之一。33 岁的时候，汪潮涌被摩根斯坦利派往北京，成为华尔街公司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代表。1999 年，汪潮涌创办自己的公司信中利。

这里列举的只是一小部分，其实整个“亚布力论坛”的所有企业家都是他的朋友，几乎囊括了中国所有知名企业家。

▲潘石屹微博

除了自身能量大，毛振华选择此时吐槽，也把准了“天时”：

• 2017 年 11 月：黑龙江省长陆昊专门阐述了“冰雪”的重要性：“深入刻画龙江冰雪游的两个核心竞争优势：黑龙江独特而具有震撼力的冰雪景观与专业非专业相结合、运动体验娱乐相结合的冰雪活动，要以这两个核心竞争力为轴心，推出十大龙江冰雪主题游”。对于艰难转型的黑龙江而言，“冰雪”在当前的战略意义犹如命根子。

• 2017 年 9 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营造企业家健康成长环境弘扬优秀企业家精神更好发挥企业家作用的意见》。

• 2017 年 8 月：为打破“投资不过山海关”，辽宁省出台了全国第一个《优化营商环境条例》；黑龙江省已取消或下放省级行政权力 942 项、权力清单精简 71.2 %；吉林省的省级非行政许可项目实现“零审批”，审批时限整体压缩 50 ％。

• 2016 年 10 月：国务院振兴东北地区等老工业基地推进会议上，李克强告诫，“网上有一种说法，叫‘投资不过山海关’。东北可千万不能让这种说法变成现实啊！”

• 2016 年 4 月：国务院下发《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振兴东北地区等老工业基地的若干意见》。

• 2016 年两会：习近平指出，新型政商关系概括起来说就是“亲”、“清”两个字。

果然，毛振华的“狮子吼”很快就有了回应。1 月 1 日才曝光，1 月 2 日黑龙江省委省政府宣布专门派出省委省政府环境整治办、省政府企业投诉中心赴亚布力开展深入调查。1 月 4 日调查组公布调查结果：

• 2014 年 10 月，亚布力管委会在阳光度假村尚未开发的土地上，与阳光度假村以转让、入股、合作开发方式意愿一致，但土地出让价格不一致的情况下进行建设，占用了阳光度假村 12.6 万平方米的土地（目前这些土地已由阳光度假村抵押给银行）。这一行为反映出亚布力管委会负责人缺乏法律法规意识。

• 2017 年 10 月，亚布力管委会拟在阳光度假村的土地上新建商业街，但双方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此后管委会下属机构、有关人员存在对企业经营活动进行不正当干预，对企业采取行政处罚、责令整改、调查等方式，存在严重的违纪违规行为。

• 为了解决度假区存在的“三山不通、条块分割、分散经营”的混乱局面，成立了包括阳光度假村在内的“三山联网、雪道相联、索道相通、利益分享”的六个初级雪场经营联盟，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雪场之间存在利益分配上的分歧，管委会没有正确履行协调职责，以致联盟出现 5 个雪场与阳光度假村对 2017 年 11 月 25 日至 12 月 23 日阳光度假村累计收取的 93 万元滑雪收入是否违反联盟协议存在严重分歧。

但是，调查组回避了一个问题：管委会自己开了家滑雪场，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这应该是雪场利益协调失灵的重要原因。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经济体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点，核心问题是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 ”。

黑龙江省政府企业投诉中心作出如下处理：

• 对亚布力管委会负责人给予处分，由亚布力管委会向阳光度假村道歉。

• 对亚布力管委会下属机构和人员自 2017 年 10 月以来出现的严重违纪违规行为，干扰阳光度假村正常经营活动的相关责任人，责成省森工总局党委，按照干部管理权限，予以严处。

• 省国土资源厅公开选择第三方土地评估机构，依法依规对已占用的土地进行价格评定并依法处置。

至此，毛振华似乎成了赢家。但是，那些受到处罚的官员（和他们的朋友）会不会秋后算账？

这样的解决方式非常符合预期，但在我看来一点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和病灶。

毕竟，政府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具体管理还是通过一个个处长、科长实现的。

辽宁社科院副院长梁启东说，

“现在的状况就好比‘局长’定好了，‘处长’没跟上，软环境最根本的是干部问题。” 官员为何把“好经念歪了”？根子还在个人利益格局。

吴海公开信中提到一些小腐败，引得一些地方的纪委人员都来向他询问相关情况，他事后透露“ 小秘密 ”：

我什么也没说。我觉得这个事儿是由于制度不健全，弹性空间太大造成的。当每个人都这样的时候，大家都不觉得这是个事儿。对于我来说（公开信）不是针对哪个人，或哪个部门，只要改好了，我无所谓。而且这些基层的人也很不容易，非常辛苦。我对某个部门说一句话，他们可能真的会受很大影响。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呢？

“ 大家都不容易 ”，这个大家当然包括官员。平常一提到官员，人们脑海中浮现的多是负面情绪。但请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当地的官员，你会怎么办？官员也有养家糊口的压力，也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无奈工资不给力。

▲近年辞官下海的官员

企业管理员工有两个手段：胡萝卜＋大棒。大棒不能没有，但一家企业如果主要靠大棒来治理，这家企业不会有活力。

如果不给官员足够的“ 胡萝卜 ”，官员也断然不会大声嚷嚷。“ 阳奉阴违 ”是官员的基本功。

《潜规则》作者吴思指出：

在仔细揣摩了一些历史人物和事件之后，我发现支配官僚集团行为的东西，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非常现实的利害计算。这种利害计算的结果和趋利避害的抉择，这种结果和抉择的反复出现和长期稳定性，分明构成了一套潜在的规矩，形成了许多本集团内部和各集团之间在打交道的时候长期遵循的潜规则。这是一些未必成文却很有约束力的规矩。我找不到合适的名词，姑且称之为潜规则。

过去五年，反腐风暴和八项规定，荡涤官场生态，历史性成就斐然。但如何解决官员的激励（胡萝卜）问题，依然是一道历史性难题。不正视这一问题的结果,一定是官场出现大面积的“不作为”。从王安石、张居正变法的历史来看，对于官场大面积的“不作为”，还真没好办法。实在逼急了，官员大不了设立“马上办办公室”。人家都到这个份上了，咱还能说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