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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小城的房产中介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里面的业务员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单从外貌上看个个都是出入写字楼的高级白领。但是他们比白领敬业的多，大抵同蚂蚁一样不分休息日、不分昼夜的工作，到了晚上九十点，中介店面还是灯火通明，成为小城街头一道特殊风景线。
炒房团通常分批涌进这十尺见方的空间，由业务员带团看房，业务员是和开发商约好，领着外地人来买，他们出手阔绰，有的业务员能抽取45%的佣金，——这是几年之前的光景，现在炒房的人少了，光临此处的大多是街坊四邻大妈，喜看周边小区价格表，若是涨了几分，才肯坐下来，家长里短唠唠嗑。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步行街口的“悦涨悦来财”房产中介当伙计，店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炒房的主顾，就在里头做点事罢。里头的事自然便是统计各区房产价格，分析房价走势了，但数学老师去世得早，这些门道颇有些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店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姑姑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端茶送水这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端茶送水，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店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房值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房值钱是只看房价却从不买房的人。他年近四十，三七分油头，下巴常年留有胡渣，穿的虽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好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杠杆、供需、存量，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原名叫方志坚，却又爱自诩房地产高级分析师，街坊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房值钱。
房值钱一到店，所有唠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房值钱，你的衣服又破了一个洞！”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我那房子有人要买了吗？”
店长摇摇头叹道：“你这个价格没人会接。”
其他人又故意的高声嚷道：“房值钱，你一定做了接盘侠！”
房值钱睁大眼睛说：“你怎地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到银行催债的人上门，追着你跑。”
房值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投资能算接盘么……投资！……投资人的事，能算接盘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实体经济”，什么“为国贡献”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房值钱原来是真的有钱，十几年前年开始炒房，从小房换到大房，从城乡结合部换到市区中心，用他的话来说，是“杠杆玩家”，用最低的首付便撬动千万资产。一直到几年前，房值钱将这些年全部积蓄用于首付，购置了这座小城某小区的一栋楼，共48户，原想静等升值，覆盖银行贷款，坐收超额利润。不料房价断崖式崩盘，小区成为鬼城，连成本都收不回来，老婆也跟人跑了。
房值钱喝了一盏茶，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房值钱，你当真会炒房么？”房值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钱都不会赚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经济形势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店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店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房值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悄悄说道：“你会炒房么？房地产其实有四种炒法。”
房值钱敲了敲柜台，想让我凑到他耳边，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房值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后的两三天，店长正在慢慢的统计，盖上笔记本电脑，忽然说：“房值钱长久没有来了。房子还没卖出去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茶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店长说：“哦！”
“他到处欠债。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还去赌博。赌博，碰的得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是抵押那没人要的房子，那房子才值几个钱，再就是打，打折了腿。”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店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统计表。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房值钱的消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房地产政策更迭不断；房价涨了又跌，跌了又涨；房产中介的炒房客来了又去；那破旧的小区推翻了重建，成为购物广场，恢复了些许人气。
我到现在始终没有见过房值钱，大约他的确在房地产市场的风云变幻中死去了。
某年某月某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