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创新的两种路径

周其仁:创新的两种路径
2017年11月16日 22:25 转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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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创新与经济增长的重叠程度很高,越往将来看,两者越是浑然一体。所以,研究经济不能不关注创新。在经济学上,也早有这项学术传统。不过现在讲创新,比较容易讲得高大上。这有好处,能引起极其广泛的注意,动员更多资源投入创新性活动。不过讲得过于高大上,也可能不利于我们理解创新行为本身的含义。

创新上下行:原理—技术—产品

2016年11月我去德国访学工业4.0,恰逢莱布尼茨去世300年。他在那个年代是一位天王巨星级的科学家,被德国人尊为近代的亚里士多德。在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举办的一个讲座上,一位90岁高龄的老教授为我们介绍莱布尼茨,其中讲到莱布尼茨曾研发了第一台可做加减乘除运算的计算器。

老教授一边演示,一边讲解莱布尼茨那么珍惜时间,为什么花十几年去开发这么一台今天看来颇为简单的计算器。莱布尼茨认为,人不应该从事像计算这样单调重复的工作。人要做创造性的工作,主要就是发现世界的规律,认知自然界和社会的工作原理。然后,为了让科学发现造福人类,就要发明技术。因为原理级别的认识固然重要,但要利用原理解决实际问题,满足实际需要,还要克服一系列技术困难。

人类早就看到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也早就心向往之,后来又发现了诸如空气动力学这些原理级的知识,但真正要实现飞上天空,还要攻克无数技术难题。再下来就是把技术组合成一个个能够满足人们需要的产品。这样看,原理、技术、产品,就构成创新的三个环节,形成一个往复运动的闭环。

那么,什么是创新上下行呢?从需要的产品出发,往上走去寻找技术,没有现成技术就发明,再向上琢磨什么道理、什么原理,最后推动原理级的科学发现,这是一条上行路。还有一条下行路:从好奇出发,或“为科学而科学”,还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用、能不能用,先把原理级思维拿出来,然后发明能应用的技术,最后做成产品。

下面我们各举一个实例来看何谓创新上下行。

第一个实例是原子能和原子弹。关于原子能是先有论文的,一位德国学者在1937年发表了论文。过去的炸药基于化学变化,但原子结构特别是原子核没有变。但学者发现,原子核一旦有变,将产生巨大能量。所以,核的裂变与聚变,是先有科学发现,写下原理。这个发现成立不成立呢?学术圈先讨论。至于能不能应用,那还要看条件:法国、英国忙于对付希特勒,它们的原子能科学家,加上从德国跑出来的犹太科学家,最后跑到美国,说服罗斯福总统立项“曼哈顿计划”,才解决技术难题。最后第一代产品就是一个“小胖子”,投到日本,促进了“二战”的结束。这是一个从原理到产品,创新下行的经典例子。

上行经典首推苹果。乔布斯算不上科学家,但恐怕是产业革命以来最好的产品牛人。他对人类的需要、对人们自己也讲不清楚的潜在需要有过人的感知。他还特别坚持产品品质和使用体验,不达极致绝不罢休。苹果模式是从产品出发去找技术、找零配件,以此驱动技术发明,并带动原理级别的科学发现。那就是上行了。

既然有下行也有上行,那么创新行为就有的选,可以上三路向下打,也可以下三路向上打。中国古代文明很灿烂,学术思想也了得,可惜没有经历西欧中世纪之后的那两个时期,特别缺乏科学传统,以致近代落后挨打,在现代化建设上沦为后来者。这也决定了我们的创新,更重于从需要、产品、结果向上找技术、找原理。

四大动力,缺一不可

不论科学发现、技术发明,还是产品设计制造,还原到行为的动力,离不开四大动机。

第一个动力是好奇。这是人的天性里头就有的,人是万物之灵,天生就有这个偏好。

第二个动力是财富。开发一个产品、一门技术,或发现一个原理,如果可以带来财富和自由,这是一个非常普遍且强有力的动力。

第三个动力是恐惧,书中主要讲国家安全。罗斯福为什么搞“曼哈顿计划”?因为恐惧—要是希特勒先掌握了原子弹,“二战”命运可能是另外一个模样。其实军备竞赛既是经济竞赛,又是科技竞赛,这是推动科创的非常重要的力量。以色列、美国硅谷还有波士顿创新面对的需求,并不仅仅限于市场需求,还有国防需求。

第四个动力叫人生意义。这就比较讲情怀,人生要有个意义,要给世界留点有意义的东西。

科创发力,哪一个动力也不能少。科学发现从根本上由人类的好奇心支撑,但科学家也要吃饭、生活,实验要有设备,在还没发现成果之前要有持久的投入。这就需要财富,才可以动员千军万马转到发现和发明。至于所谓的恐惧,其实是群体、国家之间竞争的派生物,其直接出发点并不是创造财富,而是安全保障和有效威慑,尽可能拥有人无我有的撒手锏。最后,通常在前三项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总有一些人追求人生意义,希望给世界留下有价值的贡献,其中就包括发现与发明。

这四大动力,或强或弱,在哪里也总是有的,不过受具体条件限制,动力的配置、发挥、组合的状态有所不同。我们讲打通科技创新的经脉,首先是在现实约束下,恰当配置动力,选择合适组合。这个方面也要借鉴他国经验。比如以色列,国土面积和人口规模都小,但教育根基厚、科学人才优秀,集中于原理级发现和关键技术开发,在前沿尖端科研领域占一席之地,产品和产业就借助美国和中国这样的大市场。

顶级享受与大众富足

从原理一路做到产品,事情还没完。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很好的产品还不一定等于好的商品,更不一定能流行开来,成为潮流。那样的话,也谈不上造福人类、改变世界。产品转商品,要研究市场的规律。

过去讲产品生命周期,其实是商品生产从开发、上市到大批销售,达到顶峰再衰减,都有个顺时间而变化的过程。科创产品有没有周期?恐怕也是有的,譬如互联网的出现,因为有一个网络效果,可能改变产品周期分布变化的图形。

按照一般规律,商品刚上市,没有规模经济,卖价不能不贵,唯大富者才能享用;随后,技术成熟,生产上了规模,渗透到中产人家;再成熟到大规模生产,普及中下收入阶层。

从这点看,科创产品走市场路线,还有另外一个上下行。这里所谓上行,就是创造顶尖享受和极致体验,带来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消费快乐。其实人类历史上的能工巧匠一直努力在做这件事。不过很遗憾,服务对象总是那么一小撮人,即王公贵族、大富大贵之流。但是从技术、工艺、品质等方面看,这种追求挖掘了人类包括想象力和动手能力的潜能。

法国出了这么多顶级奢侈品公司,据《时尚的精髓》探查,主要源于那位穷奢极欲的“太阳王”路易十四。这位法国大皇帝有一招是同样穷奢极欲的中国皇帝没有的,他允许皇家的能工巧匠也在市场上开店,把“皇家定制”当作一块牌子卖。

演变至今,我们听说过中国大妈到香榭丽舍大道抢购包包,却没听说法国大妈到前门大栅栏来抢购西太后用的物件。这一点上,日本好像也追随法国路线。我参观过一家十三代相传的株式会社—印传屋,它专做鹿皮制品。历史上专为日本天皇宫廷供货,现在是顶级奢侈品牌,与法国牌子有的一拼。

关键是现代产业革命之后,中产阶级崛起,财富总量越积越多,但收入分配从“金字塔形”转为“葫芦形”或“橄榄形”。众多人口的温饱满足之后,继续增加的收入要找新鲜而高品质的享受。这时商品开发就有了新讲究:究竟是提供更高精尖的、更精致、体验更极致的产品服务,还是把原本只有大富大贵阶层享用的产品服务,变成普罗大众都可及的产品服务?

这件事情,工业化时代美国企业做得好。也许是美国没有老欧洲那种社会等级制,既不出皇帝,也不出贵族,没有与生俱来的血统分层。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下,美国企业家擅长把欧洲王室贵族少数人定制的享受,用大批量生产的办法革命性地降低其成本和售价,以至渗透到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中。

两个实例:吉列与福特

其一,关于剃须刀的革命。老式剃须刀是一把折叠的利刀,要用好钢精心打造,价格当然不菲。且无法自己给自己刮脸,非有仆人伺候或理发师傅服务不可。但是到了20世纪的美国,冒出来一个叫吉列的销售员跨界创新,把一体化剃刀一分为二,刀把归刀把,刮脸刀片归刮脸刀片。

消费者只需买一个成本价的刀把,再每周买一片刮脸刀片,装到一起就可以自行解决问题。每周一换的一次性刀片,单价不高,可毛利率不低,当然是聪明的生意经。因此庞大的美国工薪阶层都不用再去理发店刮胡子,只花费十分之一的成本就解决了问题。到今天,吉列剃须刀还是欧美市场主打的牌子,中国城乡便利店也遍布吉列的产品。

其二,关于福特生产方式。全世界的工业化,总离不开流水线吧?那就是福特的原创发明。这位企业家在100多年前就有一个想法:要是每个蓝领工人都能买得起一辆汽车,那汽车市场总销售量将非常惊人。如何让工人也买得起汽车?那就要大幅度降低单价,大幅度降低汽车的制造成本。他是先有这么一个念头,才发明了生产流水线。

据说福特流水线年产一万辆车时,其他股东开心非常,唯福特说,我的目标是一天造一万辆!低单价、大批量,质量还不能次。福特当年那款T型车,什么烂路都可以跑,否则也做不到单一爆款。

“创新上下行”有双重含义:一是创新的认知路线,是从原理发现、技术发明到产品生产呢,还是从产品上溯技术,再上追原理;二是让产品转化为引领市场潮流的商品,是向上追尖端品质的产品与体验,还是掉头向下,让似乎只能由高大上的阶层享用的产品和服务,流入寻常百姓家。双重上下行,都是科创行为,都要讲行为的动力配置。大国没办法,各类动力缺一不可,还要混合配置,把两个上下行的经络一起打通。

*本文根据周其仁教授在腾讯研究院的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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