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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今天的中国政府正面临着截然相反的问题：通过市场干预来为处于强大贬值压力之下的人民币提供支撑。
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正在一步步背弃自己对选民的承诺，相信这对世界和中国来说绝对是好事，最终对美国自己也是好事。
特朗普本周三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明白无误地说，中国不是汇率操纵者。
这意味着，美国财政部本周末将要发布的新政府首个汇率报告（每年发布两次）不会把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它同时也意味着，人民币汇率问题不会成为周末将在华盛顿举行的全球财长会议的焦点。
特朗普在去年总统选战中作出过许多斩钉截铁的承诺，其中最清晰的承诺之一便是要因人民币汇率政策而制裁中国。他说，把全世界所有国家都算上，中国是“有史以来最善于”让本国货币贬值的。据他宣称，这让中国公司在把商品销往美国时获得了巨大且不公平的优势。为此，他曾经说过无数遍，要在上任第一天就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
这当然是不能当真的赌气话，根据法律，美国总统没有这个直接权力，这是财政部管的事，而在总统上任的第一天，参议院还没有批准他提名的财政部长……
按照特朗普的竞选宣言，如果中国继续“操纵汇率”，他就将对中国所有输美商品征收45%的惩罚性关税。据说，这个税率之所以定在45%，是因为特朗普认定人民币汇率被人为压低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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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20多年来，人民币汇率一直是中美经贸关系中双方争论的焦点。许多美国政客都曾扬言要通过各种方式——包括立法——迫使人民币升值，或实现自由浮动。
“上任第一天就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这句话并非特朗普的发明，他只不过是抄袭了共和党候选人米特·罗姆尼在2012年总统大选时的口号。
多年来，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执政，美国财政部一直拒绝把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它认为这么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根据美国法律，将一国列为汇率操控国，就会启动相关调查，并在关税等方面对该国进行制裁。中国唯一一次被列为汇率操纵国是在1994年，那还是比尔·克林顿担任总统期间。
不过，这一次似乎很有很大不同，特朗普比他的所有前辈都反复地强调了自己的决心。就在2月23日，也就是正式就任美国总统的第三天，他在接受路透专访时依然形容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汇率操纵国。当时他说，北京是汇率操纵的“总冠军”。
而且在上任以后，他不断调兵遣将，摆足了一副开打贸易战的架势。
特朗普任命的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便似乎是专门用来对付中国的。2010年，莱特希泽在面对国会某个委员会的证词发言中呼吁美国对华采取“比迄今激进得多的政策”，以强有力地挑战中国的“汇率操纵”行为。其中包括对来自中国的进口商品征收特别关税、向WTO起诉中国政府对出口提供非法补贴等等……
莱特希泽的观点得到了经济学家纳瓦罗的呼应，后者也是一位贸易保护主义者，曾著有《致命中国》（Death by China）一书。现在，他被特朗普提名出任新设立的国家贸易委员会的主席。
……
就在全世界都屏气凝神，为一场破坏力难以估量的贸易战未雨绸缪之时，特朗普却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国际政治爱好者立刻将它解读为上周末在佛罗里达海湖庄园举行的“习特会”的成果，他们还认为，这也是特朗普为谋求中国合作解决朝核危机而作出的妥协。
这种看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特朗普自己也解释说，他之所以改变对中国的看法，是因为中国在最近几个月里没有操纵人民币汇率，而且他不想因此影响有关朝鲜的谈判。
但更多专业人士认为，这些只是特朗普在为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即便是特朗普这样的“强人”，在从造反派变身为当权派以后，也不得不承认显而易见的事实，并向经济现实屈服。
转变的吹风其实早就开始了。
美国新任财政部长斯蒂芬·姆努钦在上任伊始就向媒体暗示，他不会很快落实特朗普的竞选承诺。他在2月23日说，财政部将遵循以往的正常流程来判定中国是否操纵汇率，因而并不急于对人民币汇率水平做出结论。
▲斯蒂芬·姆努钦
而根据2016年颁布的一项法案，将主要贸易伙伴列为汇率操纵国，必须符合三个条件：“巨大”的全球经常帐盈余、与美国之间“明显的”双边贸易顺差，以及对外汇市场持续单边干预。曾负责起草汇率报告的一些专家普遍认为，目前的中国仅满足这三个条件中的一个——对美国存在高达3470亿美元的的巨额贸易顺差。
因此，除非彻底修改上述法案，财政部无法给中国扣上一顶操纵汇率的帽子。改变法律需要一段时间，姆努钦也丝毫没有表现出这种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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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认为人民币汇率完全真实地反映了它的价值，就连中国政府自己恐怕也不太可能这么说。因为迄今为止人民币仍不是一个可以自由兑换的货币，它依然受到政府的严格管控。
只是在现在这个时候给中国贴上汇率操纵国的标签，可能是最不合时宜的事了。
只要对经济稍稍有一些认识的人都会认为，对中国操纵汇率的担忧已经是过去时。而且，最近几年即便仍有操纵，中国的干预也主要是在推高而非压低人民币汇率。
自2005年以来，中国政府一直在引导人民币升值。在2005年到2014年的10年里，人民币汇率兑美元上升超过30%，它是过去10年里全世界最强劲的货币。就连过去最强烈地指责中国操控汇率的经济学家们都表示，人民币汇率现眼下已不再是问题。
▲截止2013年6月，人民币升值35%
事实上，今天的中国政府正面临着截然相反的问题：通过市场干预来为处于强大贬值压力之下的人民币提供支撑。
中国经济目前正面临着改革开放以来最大幅度的增长放缓，这给已经连续升值10年的人民币造成了巨大的下行压力。而随着美国经济的稳步复苏和美联储升息周期的开启，人民币兑美元的贬值压力就更为明显。
与此同时，中国自身看待本国货币的立场也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如果说10多年前中国的确想要维持人民币的弱势以增强出口竞争力的话，今天的中国则更多地把人民币视为增强自身国际影响力的工具之一。
IMF从今年元旦起正式把人民币加入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使之跻身美元、英镑、欧元和日元之列，便是中国经过多年努力朝这个方向迈出的历史性一步。
为了维持人民币的基本稳定，阻止汇率大幅贬值，过去两年多里中国已经消耗了超过1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它达到了中国外汇储备峰值的1/4。但即便如此，悲观的预测者依然认为，人民币贬值的趋势短期内难以扭转。这一形势令人担忧地逆转了中国多年来推行的渐进式汇率改革，在许多方面，已经逐渐放松的对人民币的管制重又收紧。
换句话说，世界经济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人民币不可避免的持续贬值（这会引发金融不稳定），而不是压人民币升值。说到底，中国政府已经在竭尽全力试图让人民币升值了，但市场的力量不是政府能够扭转的。过去一年多来，特朗普强硬言论未能阻止人民币继续贬值，就是证明。
特朗普竞选纲领中另一个明显的反事实判断，是将美中之间的贸易逆差归咎于人民币汇率。大量研究表明，过去10年来，美国与中国之间的商品贸易逆差与汇率变动不存在有迹可循的关联。10年间，随着人民币兑美元的持续升值，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非但没有缩小，反而不断扩大。
研究还表明，美国的贸易逆差主要是结构性的，而不是汇率性的。中国的出口则与全球经济景气高度关联，而与人民币汇率关联度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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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假设特朗普完全不考虑上述这些明明白白的事实，一意孤行地与中国打一场贸易战，以取悦他那些死忠粉，情况又会如何呢？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因此我要撇开其他变量，特别是政治上的变量，将分析仅局限在汇率方面。
首先，美国的诉求几乎肯定将不会得到WTO和IMF的支持。这就意味着，他向中国输美商品征收惩罚性关税的做法会被裁决为非法，并因此受到WTO的处罚（所以特朗普在竞选时还宣称，已经做好了退出WTO的准备）。
▲IMF总部
在前年TPP谈判处于僵持阶段时，美国曾有不少政客提出将汇率操纵问题写入TPP协议，但最终未果。同样地，世贸组织的现有贸易协议也不包含汇率问题条款。
这是因为，一国央行的货币政策会对该国货币的汇率产生明显的影响。举例来说，金融危机以后，美联储推出了QE（债券购买）政策，这肯定会使美元走软。此外，升息或降息都会影响汇率。
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汇率操纵”本身便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这也就是为什么WTO从不将它列入贸易协议的原因，不然的话，各国央行根据本国宏观经济形势制定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就会大打折扣。
根据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列出的名单，如果中国是汇率操纵国的话，那么全世界几乎所有制造业发达的国家也都是。
第二，只要贸易战打响，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一定会大幅度贬值，而非像特朗普希望的那样升值。
这是因为，已经处于增长降温中的中国经济若再承受与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的贸易战的重压，那多半会进一步趋冷，甚至停滞。届时可能会出现大规模的外商撤资和资本外流，令人民币贬值压力增大。
另一方面，一旦贸易战打响，中国这一边必定也会有反制措施。在汇率方面，中国将放任人民币不管，目前存在高估的人民币将因此大幅贬值。
实际上，不仅是对人民币的观点，特朗普在竞选时高唱的大多数论调，针对的都是早已经过时了靶子——他总是在用上一个时代的老问题来回避这个时代的新问题。
好在美国的政体决定了领导人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况且，一旦坐上了总统宝座就无法回避现实中的真问题。
放弃竞选中的孤立主义立场，以更积极的态度介入叙利亚危机，是特朗普作出的第一个重大改变。放弃对人民币汇率的指控，以更具建设性的态度面对中美贸易，是特朗普作出的第二个重大改变。未来，这样的重大改变还会越来越多。
不过，在停止对人民币汇率操纵的指控后，特朗普政府近来又在鼓吹另一个学术意味更浓的新词：汇率偏差（currency misalignment）。
▲美国商务部长罗斯
按照美国商务部长罗斯的说法，从造成贸易逆差的原因来看，美国政府现在认为，“汇率偏差”比“汇率操纵”起到的影响要大得多。
罗斯在上周宣布进行贸易滥用研究时称，当一种货币不在正常估值范围内时，就会出现偏差情况。而货币脱离正常估值范围可能是由操纵行为或其他无意识的因素所导致，“汇率偏差对贸易关系具有很大的破坏性，即便该货币没有被操纵或低估。”
至于这个全新的说法会对美国的贸易政策以及中美贸易产生何种现实的影响，我们还需要谨慎观察一段时间。
陈季冰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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