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 | 愚人误国

拍案 | 愚人误国
2017年04月27日 14:20 中经春秋

官员好读别字,可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单说晚清,便有一位高官,满州镶蓝旗人,名叫他塔拉·刚毅,字子良,虽是笔帖式(文书)出身,却“读书不多”,“不甚识字”,常于大庭广众之下,满嘴别字,贻笑大方(徐珂《清稗类钞》称“刚毅年老而善忘,广座之中,恒说讹字”,则属为尊者讳)。时人作诗讥嘲道:“帝降为王虞舜惊,皋陶掩耳怕闻名。荐贤曾举黄天霸,远佞思除翁叔平。一字谁能争瘦死,万民可惜不耶生。功名鼎盛黄巾起,师弟师兄保大清。”几乎每句诗都有其典故,正适合作为由头,论定刚毅其人。

虞舜即尧舜禹之大舜,后世尊为舜帝,刚毅将其降一级,唤作舜王,故曰“帝降为王虞舜惊”。皋陶制刑,系中国司法鼻祖,刚毅曾供职刑部,主持平反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好歹也是法律人,却不识先贤之名,把“陶”读作“如”(况周颐《眉庐丛话》称刚毅把“陶”读作táo,实应为yáo;且一口一个“舜王爷驾前刑部尚书皋大人皋陶”,听起来好似戏文),故曰“皋陶掩耳怕闻名”。他在刑部上班期间,每每收到囚犯瘐毙的报告,以为“瘐”写错了,提笔改为“瘦”,还训斥下属不识字,故曰“一字谁能争瘦死”。晚清有一个常用成语叫“民不聊生”,估计现在的初中生都认识,刚毅则把“聊”读成“耶”,故曰“万民可惜不耶生”。

除了诗中这四个别字,还有一些形同笑话的故事。四川总督奏报追剿藩夷折中,有“追奔逐北”一语,刚毅认为这是“追奔逐比”之讹,据说他读到这句话,拍案道:“若作逐北,安知奔者不向东西南,而独向北乎?”这实在叫人笑掉大牙。更好笑的是,他在江苏与人闲谈,岸然曰:“人皆谓我刚复自用,我知刚直而已,何谓‘刚复’我实不解。”显然,他把“刚愎自用”之“愎”误以为“复”。

不但自己读别字,人家读别字,他也一脸懵然。有一年过春节,他让幕僚写春联,一人所撰下联为“花暖凤池春”,不料把“池”误作“墀”(不知这是近朱者赤,还是物以类聚),他压根无所察觉。其余幕僚见状,纷纷辞去,谓“吾辈不甘为白字先生分谤”。说到联语,他曾自题一副,悬于家门,其中一句云“奉诏驰丹陛”,“驰”字本是马字旁,他则写成了水字旁。

再说“荐贤曾举黄天霸,远佞思除翁叔平”一联。叔平是翁同龢的字。刚毅的仕途,曾得翁同龢提携:光绪二十年(1894),刚毅进入军机处,正出自翁同龢援引,当时军机处拟任一名满人,候选者有二,一荣禄,二刚毅,翁同龢与荣禄素有过节,于是保举刚毅“木讷可任”。不承想,恰恰是这位“木讷仁兄”(《论语》云“刚毅木讷近仁”,时人遂以“木讷仁兄”代指刚毅),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在其操纵之下,戊戌政变过后,对翁同龢的处分,从“开缺回籍”升级为“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那么,翁同龢与刚毅之间,为什么会上演农夫和蛇、东郭先生和狼的戏码呢?翁同龢一方提供的说法是“同官有过,恒面规之,卒以是为小人所忌,遭谗罪废”,这里的小人,即指刚毅而言。翁同龢以刚毅的引路人自居,每逢刚毅犯错,他常当场批评,不留情面,因此引来嫉恨。据许指严《十叶野闻》,有一天,刚毅向朝廷推荐一位叫龙殿扬的总兵,称此人系“奴才之黄天霸”,众人暗笑,退朝之后,翁同龢嘲讽刚毅:“龙镇是公之黄天霸,公即是施德全耶?”刚毅无言以对。这便是“荐贤曾举黄天霸”之由来。

晚清高官,大都是满腹诗书的知识人,让他们与这么一位不学无术却自以为是的别字先生共事,无不十分郁闷。翁同龢本是谦谦君子,以恭谨著称,连他都按捺不住,公开批评刚毅,足见其人洋相百出,不得人心,令人忍无可忍。说到对刚毅的批评,则可考验一个官员的修为。据《清代之竹头木屑》:“刚尝于拟谕旁添‘毋蹈积习’四字,以授仁和,而‘蹈’书为‘跌’。仁和见之,乃取朱笔密点跌字四围,旁另添楷书一蹈字,始终未变辞色,时人皆服其雅量。”仁和者,老滑头王文韶也。李伯元《南亭笔记》亦记此事,并谓:刚毅觉得王文韶会做人,大喜过望,“自是与王交谊日笃,同列皆不及也”。

刚毅(1837-1900)

话说回来,一个人不甚识字,好读别字,未必代表他一定就是蠢人。刚毅曾自辩:“人凡求治,何必学问?但实事求是,即平生大经济也。”这后半句倒也在理。常识不必全部表现为知识,农民的常识感未必弱于知识人。晚清有一位高官叫崇礼,官居文渊阁大学士,与刚毅一样,“识字无多,习气甚重”(“习气”指抽鸦片、讲排场、好逸恶劳等旗人习气),他为什么官运亨通呢?一路提拔他的宝鋆告诉何刚德:当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宝鋆与时任奉宸苑苑丞的崇礼前去善后,发现“列祖列宗圣容”散佚地上,残破不堪,崇礼说:“圣容毁坏至此,即检拾亦不能全。若举以覆命,不特徒增国耻,且益伤圣心。以苑丞愚见,不如归之火化,较为得体。”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可见崇礼的捷才。故而宝鋆相当看重其人,为之辩护:“今谓其识字无多,苑丞何能与太史公比?但事理之明白与否,自又当别论也。”

可惜刚毅不是崇礼,远远谈不上“事理之明白”。用许指严的话讲,刚毅“于文字固茫然不解,而于事理亦绝无见解,盖普通知识不完也”,后一点更为要命。刚毅的不明事理,着重表现为两点,一是仇汉,二是仇洋。

刚毅时代的官场,满汉已经一体化,在体制的吸纳和规训之下,都是一等一的奴才(这里且多说一句,按清制,皇帝面前,汉人一般自称“臣”,满人一般自称“奴才”,所以能不能成为“奴才”,还是一种特权呢)。一些汉人对朝廷的忠诚,绝不逊色于满人。从政权稳定性上讲,仇汉非但毫无必要,反而是一种破坏力。满人当中,有识之士,往往对汉人推崇备至,而自承“咱们旗人浑蛋多”,其代表,如肃顺;无知之徒,则对汉人处处提防、打压,甚至以“汉人强,旗人亡;旗人瘦,汉人肥”为座右铭,其代表,即如刚毅。刚毅虽然死于1900年,他的满汉之见却谬种流传,十年之后,孵化出一大毒瘤,名曰“皇族内阁”,直接导致改良派对朝廷绝望,为大清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仇汉是满人的专利,仇洋却不分满汉,哪怕为刚毅所仇视的汉人,同样可能置身于仇洋的浩荡队伍。那个年代,仇洋的巅峰之作,便是义和团之乱。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当推慈禧太后和刚毅,在前期,刚毅甚至处于主导地位,连慈禧都被他误导。这里需要强调一点,自始至终,刚毅都是义和团的忠实信徒,其信仰之虔诚,可谓披肝沥胆,死心塌地。举例来说。他不仅加入义和团,着其衣装,尊其神灵,与团民师兄师弟相称,正如诗云“师弟师兄保大清”;还亲自率领义和团去攻打教堂,结果溃不成军,“败北者一拥出西安门,刚毅立不能稳,足不能动,力抱门柱而立。一老阍人不知其为宰相也,曰:‘你老先生如此年纪,亦学此道,何自苦也。’”屡攻使馆不下,刚毅若有所悟,曾感慨自己生不如死。不过他临死之际依旧嘴硬,称“非义和拳不能杀洋人,实是被假的混坏了”。如果这不是自我安慰,而是肺腑之言,只能说,一个人愚蠢到不肯承认自己愚蠢,才是最大的愚蠢。

古往今来,有“清谈误国”“红颜误国”“太监误国”“奸臣误国”等说法,像刚毅这般,大概只能称之为“愚人误国”。

来源:中国经营报   作者: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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