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最会写人性的作家,常常写到泪流满面

这位最会写人性的作家,常常写到泪流满面
2024年04月28日 20:36 新周刊

这些年,雷米遇到了不幸福的孩子和自以为是的家长,遇到了令人痛心的亲子关系……他愈发觉得,人自身还有那么多值得挖掘的东西,人性中还有那么多你没有到达过的地方。在这十几年的写作中,可能你所看到的、你所把握到的、你所领会到的,只有千万分之一而已

作者丨洞照

编辑 | 尤蕾

  题图 | 《心理罪》

2021年5月的一天,山城重庆。雷米跟人临窗对坐,手里夹着一支烟。潮湿的空气将烟雾包裹,黏黏糊糊,怎么都飘不快。他的思绪却以截然相反的飞速,缠上了交谈的声线。

对面的人是魏童,一未文化的执行总裁,雷米心目中“在精神上很契合”的老友。当时,他俩正忙于小说《人鱼》的宣传。

当着群山的面,雷米问魏童,既然自己曾经塑造的人物、讲述的故事,具备产生交集与联系的时空条件,那他可不可以打造一个自己的宇宙?后者闻言,点了点头。胶着的纠缠就此中断,“雷米宇宙”开始形成。

作家、犯罪学博士雷米。(图/聂一凡 摄)

《心理罪》系列里走出来的邰伟被雷米选中,用宿命的钥匙打开了宇宙的大门。

“打开之后,我觉得《人鱼》这个故事讲得相对完整,可以让这个宇宙进行内部的扩展,或者说让这个故事继续进行下去,所以当时其实也想好了要写两部。”另一部便是新作《宽恕之城》,雷米对它的定位是“你既可以把它视作一个续集,也可以把它当独立作品来看”。

《人鱼》的序章里有《宽恕之城》的线索,《宽恕之城》的故事走向和人物塑造,承接了《人鱼》里的诸多设定。这种双线作业在雷米的写作生涯里还是头一回,对他来说难度不可谓不高。

《宽恕之城》

雷米著

一未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12

“把自己写得泪流满面的时候是比较常见的”

谋篇布局上的困难是可以想见的,但比起这些,人们更乐于用具体而微的事物衡量写作的难度,比如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文字,它们带有抗衡笔尖和键盘的冰冷坚硬的力量,直抵柔软与温暖的所在。

《宽恕之城》的人物里,顾蓝塑造得最为艰难。

从《人鱼》里被抛弃的高中生,到之后的成功企业家,顾蓝改变的不只是姓名,还有性情、三观、处境。雷米坦言:“她身上的复杂性,可能是我以往创作的小说里的人物所不具备的。”

《人鱼》

雷米著

一未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5

曾有人问雷米:“你一个男性作者以女性视角去写一个小说,是怎么做到的?”他不觉得这件事很难,因为人性是共通的,即使两性在情感表现上有一些比较大的区别,基础情感也没有太大差异。他能理解自己的女性角色,也能站在她们的角度进行思考。

从孩提时代看小说,总能想象当中的某个情境,“甚至是光影、味道,包括人物的各种感受”以来,共情能力之于雷米,便意味着“一种人自身所具有的素质或者说素养”,就像他能够轻易让自己的眼睛处于失焦状态,很多人却做不到那样。

雷米本人及他笔下的很多人物都是刑警。在人们的印象中,共情能力似乎不该跟他们有太大关系。可雷米觉得不然,“想象能力包括共情能力是很必要的素质,警察需要这种敏感或共情,或者说比较敏锐地将自己代入嫌疑人角色的能力”。

有一次,雷米和同事在辽宁侦办一起入室杀人案,被害的一家人全是被锤子砸死的,其中一位女性被害人的脸上蒙了纸巾。

“为什么其他人的尸体保持原始状态,只有(对)她有一个遮挡的动作?这时,侦查员通过自己的共情能力,站在嫌疑人的角度想——这么做是一种后悔或者说一种怜惜的反应,那他很有可能是与这个女死者生前关系密切的人。这样,我们的侦查方向、嫌疑人范围的判定,结论就出来了。”

电视剧版《三大队》里的刑警们。(图/电视剧《三大队》)

每每带着这样的敏感度和共情能力进入某个角色,雷米觉得自己跟演员很像,“你似乎在整个作品完成的过程中,伴随他度过了一段人生,有一种时常生活在别处以及同一个灵魂寄居在不同的躯壳里的感觉”。

迄今为止,《宽恕之城》是雷米小说里出场人物最多的,他们有好有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绝大多数有完整的成长线。他们连同顾蓝,给雷米出了一个难题——描写多人情节时,他得在不同角色间来回切换,因为不同的性别、年龄、身份、立场,对应着不同的态度和反应。

好在,他有代入角色的写作习惯,总体上能让自己乐在其中。而情绪转移令人痛苦的时候,哪怕只是少数,往往让他记忆深刻。

比如“确实能反映出人性之恶”的“相对恐怖的场景”,他写起来会感觉挺害怕;对“情感对撞极其剧烈,可能很悲伤,或者让人觉得情绪低落的情节”,他会不由自主地有所投入,“把自己写得泪流满面的时候是比较常见的”。

秦昊在《隐秘的角落》中扮演反派角色张东升。(图/《隐秘的角落》)

“做一点难的事情会更有乐趣”

雷米认为,小说的合理性至关重要,“如果你这个东西听起来好像能自圆其说,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办法实现,我觉得它会降低读者阅读作品的沉浸感”。

于是,承载大量智斗情节与人物心理战的犯罪场面,成了写《宽恕之城》的另一大难题,他用实验来化解。

“可能小说中描述一个场景也就几百字,但我需要实验很长时间,有时候甚至需要有点动手能力。比如结尾的时候要设计一个比较复杂的陷阱,我做了一个微型模型,自己试一试好不好用、能不能实现(笑)。”

有些时候,雷米会对着镜子做狰狞的表情,抑或含一口水或牛奶模拟角色说话时吐血的状态,以便确定这句话应该怎么说,重音落在哪个字上,面前的血会变成什么样。这些过程偶尔会吓到他的妻子,对他自己则是一种消耗。

《宽恕之城》的结尾雷米写了14个小时,耗费大量脑力和体力,“因为里面既有诡计,也有打斗,还有非常充沛的情感对撞”。

当时他在家里搞了好多测试,用来确认绳子被点燃后的状况、人用手灭火会如何、手被割伤和被烧伤时的不同反应,等等。刻划人物情感时,他和顾蓝一起回到十几年前那个夏天,像孩子一样崩溃大哭,“相当于我自己也经历过这样一个事情”。

在日剧《99.9:刑事专业律师》中,深山律师经常采用模拟现场的方法重现案情。(图/《99.9:刑事专业律师》)

一次性写完这些激烈的场面,雷米离开了书房。他跟妻子聊了聊天,开了开玩笑,然后逗了逗宠物狗,尽量让自己“把情绪换出来”——在下一个人物与场景都不相同的情节里,“人物的心态也不一样,你要进入他,可能就需要跟前面有一个彻底的切割”。

写作者有绝不能与之割席的东西,譬如生活。

生活让雷米知道,刑侦技术在不断发展和完善,他必须更新小说里的犯罪手法。一个直观的例子是视频监控在国内的普及,对写犯罪、悬疑小说的人来讲,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因为现在好多案件看起来好像无从下手,结果一个监控直接解决问题”。

当然,可以选择回避,或把故事放在一个没什么监控的地方。但雷米觉得这样“真没意思”,“人如果做容易的事情,它好做,但是它往往没有什么挑战性。做一点难的事情会更有乐趣”。

雷米笔下的场面和场景,基本都来自他的日常生活,像《宽恕之城》里的医院和孤儿院,还有防护得宛如碉堡的艾明博家,都取材于他去过的、或者有比较深刻的体验和感受的地方。

“你了解这个场景,你对它有感受,那你只需要把记忆中的东西用文字描述出来,不需要凭空编造。我觉得那样可能会存在很大的漏洞。”雷米说,“以自己相对熟悉的地方作为背景、作为一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可能会方便一点”。

张若昀在反映警局日常的电视剧《警察荣誉》中扮演见习警员李大为。(图/微博@电视剧警察荣誉)

除了成长和工作环境,雷米积累的场景素材基本来自散步和遛弯。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坐公交车是雷米首选的遛弯方式。透过他随机登上的公交车的窗户,城市的容貌与四季的景观在眼前缓慢变换。在某个不被外人察觉的瞬间——也许孩童奔向了母亲,也许树叶在空中飞转——他被卡住的写作思路,会一下子通畅起来。

后来,他的私家车代替了公交车。时间允许的时候,他会自己去二环兜一圈。舒缓的音乐伴着他平稳的驾驶,也许前车开启转向灯的刹那,他会茅塞顿开,想到某个自己纠结已久的情节或人物该何去何从。

“你见天地见众生,

 其实最终还是要见自己”

生活也给了雷米写作上的成长与主题。

这些年,他遇到了不幸福的孩子和自以为是的家长,遇到了令人痛心的亲子关系……他愈发觉得,“人自身还有那么多值得挖掘的东西,人性中还有那么多你没有到达过的地方。在这十几年的写作中,可能你所看到的、你所把握到的、你所领会到的,只有千万分之一而已”。

那是不是可以先从观照自身开始?雷米把视角一点点从宏观转向微观,看向人性的复杂之处。他明确地感到,自己与过去那个追求宏大叙事和浩瀚宇宙的年轻人渐行渐远,“随着年龄慢慢增长,你见天地见众生,其实最终还是要见自己”。

在《警察荣誉》中,李成儒(左)和张若昀扮演一对父子。(图/微博@电视剧警察荣誉)

人的大脑成了雷米所要探索的新宇宙。当他把落点放在人的身上,《宽恕之城》就不再只是个复仇故事,而是一个围绕母亲的,探讨家庭教育、父母陪伴等社会议题,鼓励人们面对自己的救赎故事。

故事推进的同时,读者们熟悉的方木、邰伟、米楠等角色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渐渐脱离了雷米的掌控,“活出了自己的逻辑,自己在引领故事发展”。

雷米在旁边看着,记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心里特别有成就感。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些角色都在自己的时空里变化着,成长着,正在按照他们的逻辑过一个“我们可能看不见,并且无法与之产生交集”的生活。

无论他们遇到的案件多么离奇,经历多么诡谲,雷米始终觉得,在他们心里“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所以,当方木一步步走向退休生活,雷米难免代入自己的教师身份,相信他永远会被学生的朝气感染,严厉的外表下有一颗越来越柔软的心。

雷米自己何尝不是?写到警校,他会不由自主开心起来;为了不让读者觉得太压抑,他会穿插一些轻松幽默的情节,比如方木和邰伟冒充器官买家那部分。他说,这种节奏调整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舒缓写作情绪的方式。

在电视剧《学警雄心》中,吴卓羲(左)和薛凯琪扮演警校学生。(图/《学警雄心》)

踏足出版十几年,雷米仍然把自己称为“一个业余创作者”。原因大抵是,他不像职业作家那样每天一定会写多少字,也没有相对固定的创作时间。不过,他的确有一些自己的习惯,也可以美其名曰“创作的仪式感”。

一是要准备好烟和烟灰缸,因为他写作时烟瘾有点大;二是要准备茶,能解渴也能提神;三是要有音乐。如果前两者难以保证,那他不抽烟、喝白水也可以,但音乐绝不能没有,他需要这个营造氛围、刺激情绪的帮手。

“比方说写《人鱼》,有时候我需要一种大海的意象,所以听《大鱼海棠》的原声带;如果涉及激烈对峙或者一些打斗场面,我就听《疾速追杀》的原声带或者《奥特曼》的配乐。”

选好音乐,调好电脑音量,确认好自己接下来至少2小时没有重要工作,雷米就可以开始写作了。

基努·里维斯在《疾速追杀》中出演男主角。(图/《疾速追杀》)

“写了再说,

把其他难题交给导演和编剧们吧”

雷米口中的“重要工作”,指的是他身为教师的本分。不论在小说界收到了多少鲜花,他最惦念的还是学生。多年来,很多学生慕名听他的课,拿着书找他签名,或在图书馆借阅他的小说。欣慰之余,他也有点忐忑,怕孩子们荒废了专业。

但无论如何,他和他的作品受到欢迎,说明大家对犯罪题材还是很感兴趣的。这一点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因为正是人类探秘解谜的本能,成就了悬疑、犯罪类型在文学和影视领域的长盛不衰。

雷米相信,人都有好奇心。在好奇心驱使下,人会想弄清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之后还会继续探究根源。“所以悬疑、犯罪题材能够引起读者和观众的好感,我觉得是人自身在起作用。”

《新周刊》总550期封面专题是《快!一起来推理》。(图/《新周刊》)

随着《心理罪》系列影视化以及《人鱼》剧集即将开机,可以说,雷米已经是最受影视界青睐的小说家中的一员。

作品的影视化会为一名作者带来功名利禄,但雷米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写作原则。虽然小说和影视能够打通,但他觉得二者不可互相替代,既然选择用文字表达,那他写作时便不会考虑“方不方便或者容不容易进行影视改编”

“影视改编有诸多审查方面的规则,你在写作过程中如果先把自己的手脚捆住了,那还怎么展开你的想象?所以总的来说,我是写了再说,把其他难题交给导演和编剧们吧!让他们去思考,在他们的行业规则里如何把这个故事影像化。”

雷米自己分析,他的小说受影视界欢迎,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写作大纲,经常迸发出一些新奇的灵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写作时是先有画面,后有文字,而且空间想象力比较强。后一种习惯其实是一名合格编剧所要具备的,雷米已经有了,奈何他并不喜欢做编剧。

“首先剧本和小说是两个文体。之前也有朋友说,如果你长期写剧本,可能就没有办法写小说,这是我很警惕的事情。我最喜爱的文体还是小说,尽管编剧这个职业可能更风光,但我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写小说上。”

《心理罪》2017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图/电影《心理罪》)

自己的小说被影视化时,雷米通常只关注两件事:其一,故事的精神内核、作品的气质,主创和出品方有没有领悟到位;其二,写作时令他激动的情节和场面,能不能在影视中有所体现。

一旦就这两件事达成一致,雷米就不会再插手了。他一直坚持一个观点:“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个时候作者没有必要指手画脚,也没有必要横加干涉,因为你对影像的理解在大多数情况下顶多是一个骨灰级影迷,镜头语言、场景调度等你是不懂的。”

眼下,一未文化正忙于《宽恕之城》IP的开发和运营,雷米没有过问许多,因为对这支队伍的经验和实力有足够的信心。他忙的是本职工作和下一部小说。

送走这届研究生,雷米将迎来集中写作的暑假。然后,新一届研究生开题,在集中写作的寒假来临前,他又会忙个不停。断断续续写七八个月,一本新书便会诞生。

春雨歇,夏风起。雷米在一个周期里深陷,又为新的周期而抽离。写小说这件平凡的难事,他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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