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1872篇原创首发文章
乔布斯曾说，愿意用一生的成就和财富，换取和苏格拉底共处一下午。香港九龙城的周润发裸捐毕生所得56亿，而自己则喜欢流连于菜市场和充满烟火气的巷子。Facebook的创始人扎克伯格不论在什么场合，几乎都是一件深色T-shirt，女儿出生时宣布捐出99%的股份。而宋朝的苏轼尝遍人间五味，历经大开大合的人生，终悟出“人间有味是清欢”。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如果不是常常看这些故事把自己从惯常的生活中打捞出来，我也差点忘记自己已误闯“猎场”许久，沉浸在“猎人”的角色里醒不过来。
“猎场”是一个风声鹤唳的词，但形容此时的“人间”我觉得正好。不妨看看四周，都市里的人们扛起了猎枪，猎财富，猎机遇，猎名声，猎流量，猎粉丝，猎爱人，用尽半生心力换取“猎物”，成为名副其实的“猎人”。在这里，成功学是最厉害的传染病，工作塞满了时间的缝隙，切断了生活的正常轨道。而如今的所谓“生活”，是一系列诸如喜茶、LadyM这些未见其物就先闻其声的美好概念的集合，它们像是古代出巡的神秘皇族，每到之处，总有外三层里三层的人们去一探究竟，“猎取体面”。用当下时髦的语言，这是一种“共识机制”，满大街乱窜的聪明“猎人”对此确信毫不动摇。
“猎场”也分等级，比如一线“猎场”北京，其幻梦发生和破碎的频次，其猎人和猎物的分布密度，就远远高于三四线“猎场”。“猎场”里盛产指南，如何月薪xx万，如何正确撩妹，如何获得走上巅峰的算法，如何抓住互联网的下半场……所以永远不要担心哪里有一只落难小红帽而没有“猎人”，
“猎人”们在这个世界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猎取下一个可以改变世界的机会，以便把自己归放位置，赋予意义。毕竟人人都知道，这是最容易写进史书的一个时代，脑子里但凡有点小火花，就有机会被历史翻牌。39岁刚在纽交所敲钟的王小川说，互联网时代只有精英阶层来创造历史的阶段过去了。所以你看，历史不再专属于“将相王侯”，很可能是普罗大众。
“猎人”们也需要不断学习，迭代猎技，期待像歌词里说的“转角遇到爱”一样，迅猛地遇到人生的机会。毕竟翻篇比直觉更快的时代，一天不盖棺，一天就无定论。律师出身的朋友最近兴奋地告诉我，自己已经变成了严肃的区块链从业者。踏上了创业公司的快速列车，自己就如迅速变形的沙画，上一个角色还没定型多久，时代脸色一变，就得立马变成下一个。
心里是战火纷飞还是和平解放，全看篮子里的“猎物”，毕竟这是证明“活得好”最简单粗暴的证据。猎物最容易昭告天下的时代，朋友圈就是拨动心弦震荡的那只手。若是哪位“猎人”张贴出诸如“明月照积雪”，“黄河落日圆”的闲情逸致，旁人怕都要以“矫情”怼之。你看，信奉成功学的“猎场”里，文学文艺文化烟火气这类东西都没有猎物好看，或许还要被说成阻碍。我想起曾经我在“猎人荷尔蒙”浓厚的金融圈写作，朋友路过都会说一句，你竟然还有空写作？好像看到“猎人”在放生一样惊奇。
“猎人”确实最符合此时的都市人类，成功的“猎人”会活成一面旗帜，受万人仰望。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类榜单——什么“30 under 30”，“中国最富有的80后”还是“独角兽与准独角兽榜”，仿佛是当代版的“射雕英雄”，处处在提醒——你们凡人呐活得到底是有多凑合！但作为凡人我还是斗胆想追问一句，这些世俗的喧闹真的是一剂万能的解愁灵药？
好像并不是。孤独，空虚，焦虑是贴在人们身上最显而易见的标签。得到之后“不过如此”，而得不到的焦虑却永无止境。但拥有再多的东西怕是也写不进传奇被人们敬佩，因为传奇往往是反人性的，一定是留下了什么，而不是获取了多少。这并不是因为我要帮凡人们寻找避难所，我只是屡屡看到走得再远幸福感也没有变多的例子，看到有无数人进“猎场”但也有人悉数金盆洗手的桥段，看到作为“猎人”，也会陷入到“反被猎物猎”的窘境。
大概你也有这样的经历，找工作的时候，买房的时候，猎头和中介的电话是旱逢甘露，一旦过了那个时间段，他们绵绵不绝的电话觉得真是累赘啊，你与之对话的姿态或许都能挺拔几分。可当你们是那些“猎取工作”，“猎取房子”的“猎人”时，你俯首称臣，牢牢被对方牵制。你想获取这件东西的时候，你以为自己是“猎人”，其实变成了“猎物”。
就如在这个时代抛下财富的诱饵，人作为高等动物上钩的概率恐怕要远远超过作为脊椎动物的鱼，一件侥幸的事情变成必然，我隐隐觉得难过。当人越想要一样东西，越百分之百把它们当成信仰，越会死死地成为“猎物”，而人的欲望又永无止境，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见过追求欲望而不被伤害的人吗？我还真的没有见过。
有人爱而不得，猎取爱人不成；有人创业失败，猎取名利不成；有人过分保守，猎取机遇不成；有人迷恋世俗，猎取理想不成。这些都会带来痛苦。但我一直相信，除了诸如病痛和亲人离去的痛苦是真实的，多数的痛苦都是由自己的价值观带来的，而这些价值观又有多少真的来源于自己？人一旦变成“猎人”，恰恰同时也变成了“猎物”，猎取地越多，被猎取地也越多。一辈子不是被别人猎，就是被自己猎。
就如人们纷纷刷屏一位小学生作文，他写道，“如果将我出生的那一刻定义为拥有全部时间的话，时光确实从我手中流逝了；但如果将我死去的那一刻定义为我拥有了全部时间的话，那么，我一直都未曾失去过时间，而一直在获取时间。”你瞧，换一个角度，时间就会从所失之物变成所持之物。同样的逻辑，猎人们拼命想要的到底是所持之物还是所失之物？当人们无止境想去猎取，持有的越多，换个角度，就是失去的越多。
一个成功的“猎人”一定能活得体面，但并不意味着能活得明白，活得幸福。大部分人都活在了想要体面的层次里，但明白地活，幸福地活，却靠个人修行，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福祉。
再来看开头的那几个故事。它们像是耳边的警语，不只是告诉我人间亦有银河，而是一把把我从深陷的都市“猎场”里拉出来，去思考明白地活，幸福地活，到底是什么。
乔布斯曾说“愿意用一生的成就和财富，换取和苏格拉底共处一下午。”哲学能理清人活在世间的意义，但却并不是如今猎人社会的通用宝典，因为“无用”。但周国平的《闲适》里有一句很好：“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诗、酒、哲学、爱情，往往无用。吟无用之诗，醉无用之酒，读无用之书，钟无用之情，终于成一无所用之人，却因此活得有滋有味。”
周润发裸捐毕生所得56亿，而自己则喜欢流连于菜市场和充满烟火气的巷子，在秀水街淘便宜的衣服，自己用的是特别老款的诺基亚。因为他说：“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太多信息，而是应该学会倾听内心的声音。很多人为什么一辈子过得都不快乐呢，就是没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所以我看到他，会觉得什么财富啊地位啊都没有他本人来得生动，那56亿权当是给他恣意洒脱的人生助助兴罢了。
扎克伯格不论在什么场合，都是一件深色T-shirt，打开衣橱都是一模一样的衣服，因为他说，“如果我将任何精力花费在决定穿什么上，我就不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找到人生中最想做的，最重要的事，而取消对其他事情的关注，节省精力，节约感情，是必要的智慧。生活提供了如此多的可能，但除了健康与自由，哪里有非保留不可的东西呢。这点我们无法不感激当代社会，帮我们撕开了那要死的绑带。
而苏轼写下——人间有味是清欢，正值他贬谪黄州四年后再迁移汝州之时，此时他已历经人生的潮起潮落，大喜大悲，才能深切体悟，那些能冲破时间的东西，人间最质朴的传承，越是生命的本质，也越是人间最好的享受。不是有句话说，埋头赶路时也要看看风景么，小时候不理解，但后来发现人就是那种，携带珠宝而不自知偏偏要往外寻觅的动物。
我虽然笃信这些，但我不准备把它们张贴在“猎人”们的床头作为人生信条。请相信我，对着精进勇猛之人说“清欢”，就如去了洞外的人告诉洞里的人看见不一样的世界一样，不会被相信，洞里的人甘愿带上枷锁，拥抱束缚。而一个被猎物蛊惑的“猎人”，满脑子就想着要活得体面的“猎人”，脸上都带着斩钉截铁的胜负感，又如何能体会其中真意？
但我还是要写这些文字，告诉你人间的大幸福，从来不会仅仅藏在他们所说的“猎物”里，那种“共识机制”里，但一定藏在你的内心，你心底的人生排序，你生命最自然最舒服的状态里，你忽略已久的人间最质朴的烟火气里。这绝不是一种登顶不成就要从平凡中寻求意义的佛系，而是一股磅礴的底气稳稳支撑着你不再背叛自己的内心。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总得让真实的自己见见光吧。
选择不生小孩的女科学家颜宁说，“像我这么喜欢小孩子的人，如果有了小孩势必影响我的生活自由和事业自由。我终归是爱我自己多一点。” 多么笃定，身为女性，从不妨碍成为自己，相信自己，气场全开，活成铜墙铁壁，说真的我特别喜欢。我希望我们都能成为那样的人，而绝不是小说故事里屡屡提及的那些铿锵将帅，在纷乱年代得到大好江山，金戈铁马后，才知道人生最要紧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一样都没留住。
但幸好，我们活在一个可以善终的年代，全看个人选择。美国作家约翰·Ｂ·伊佐写人生有一句很精准——找到自己，忘却自己。他发现幸福之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首先发现了自己，再专注于要给世界留下什么。说到底，世界不过是我们从上一代手里借过来，替下一代暂时保管的，所以真正的幸福和意义感都来自对未来深深的责任感，如此在这条宏大的生命链中，我们才会找到渺小个体既连接了过去又连接了未来的重大意义。
日食不过三餐，夜眠仅需六尺，但都市里的“猎人”，要家财万贯，广厦千间。猎场里的指南号们仍24小时煽动猎人们取之不竭的欲望，直到他们周身都结了老茧，触不到真实的心跳。偶尔看到一些“不合格的猎人”，在休憩，在放生，或狠狠砸掉了猎枪，亦或全数捐掉了猎物，我决定统统收好诧异的面容，他们极有可能是活明白了，奔着自己的“大幸福”去了呢。
作者：江南女子，婉约派。北大毕业，外资行出道。秦朔朋友圈特约作者。在红尘万丈的摩天大楼间穿行，却依然逃不出写作的桃花源，于凛冽的时代温柔地生活仍是最大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