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千古雄关背后的市井往事

潼关，位于陕西关中平原的东大门，地处黄河近直角拐弯之处。这里依山傍水地势险要，成为一千多年来的军事重镇，发生在此地的大战有82场，这是一个多次影响中国历史走向的地方。

今日的潼关，是国内赫赫有名的黄金产区。2024年，潼关县的黄金产量为7.3吨，占陕西省黄金总产量的80%。潼关县的黄金产业实现了产值42亿元。二十年前的潼关，因黄金而暴富的民营企业家比比皆是。如今的潼关，黄金仍是县域经济的支柱产业。‌

黄河在穿越了千里的晋陕大峡谷之后，自龙门进入河东流域，顺着平坦的平原一路向南。直到逼近秦岭，走到这里的黄河显然是犯难了！

往南是秦岭，北边是中条山，路在何方？恰在此处，西来东去，渭、洛河水汇入黄河，三河交汇后黄河不得不改变了流向。河水在此忽然急折东流，两岸夹峙惊涛骇浪，由此进入最后一段峡谷地段。

在这个近似直角的拐弯之处，在河流的冲积地带上，有一座鸡鸣听三省的关城，这便是潼关了。

潼关古城背后为山，关口面向黄河岸边。潼关古城原本是唐时旧城，随着黄河水位历年下降，宋元明清均有城墙和垛口的增加，如是历代修葺，终于蔚为壮观，城墙最高处有三十米，方圆近七公里。

清乾隆皇帝游历至此，感于潼关之险峻，写下“天下第一关”的题词，后制成鎏金匾额悬于城楼。

进入新世纪，潼关人在唐古城遗址之内，新修起来了一栋仿古城楼名曰山河一览楼，远远地在高速公路上就能看到。

围绕着这栋新修的仿古城楼，星罗棋布的是各种商业街，有酒店有食肆，却远远比不得江南那些古城，因为那些古城自古就有，并不做作。

行走在这座潼关古城，我感受到除了规模庞大别无新意，门可罗雀的商业街已说明了一切。

在潼关，史书上记载的战役有82场。其中，最为激烈的一场战争发生在唐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的叛军安禄山部已经到了潼关之前，这是事关帝国命运的一战。

彼时，盛唐承平已久。精明强干的李隆基在发动了两起政变之后，掌握了权柄。他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吏治改革，尽除积弊，开启了开元盛世。

诗圣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无不痛惜地在《忆昔》一诗中回忆了开元天宝年间的富庶和安稳：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

千百年后，连西方的史学家对李隆基都不吝赞美：唐代诸君主中在位期间最长的玄宗帝是一位非常能干的统治者，王朝经过了几十年的篡位、权力衰落和政治腐败的苦难，他又使它的力量达到了新的高峰。

对生活在他退位以后苦难动荡的几十年的中国人来说，他的执政期代表着一个已失去光辉的黄金时代，一个政绩彪炳、安定繁荣和在国内外同样取得成就的时期。

盛唐之所以为盛唐，是因为唐有兼容并包、开放进取的胸怀。这一精神自北魏到隋唐一脉相承，唐王室有鲜卑血统，在北魏前后，游牧民族和华夏民族进行了一场深刻而广泛的民族融合，新产生的唐人自有唐人气相：他们不排斥一切外来的好东西——无论是精美的器物、先进的制度，还是灿烂的文化和优秀的人才，由此才把长安城打造成为世界的商贸和文化中心。

外来宗教都在长安建有自己的祠堂，外过的客商可以在西市开店铺卖东西。在西安的一家博物馆里，有一件唐三彩女士佣穿着现代女士流行的大翻领风衣式长袍，由此可知长安那时已成为全球时尚之都。

史载，唐长安城是鼎盛时期人口过百万，外国人有五万多人。这些外国人，多为外交使节、商人、留学生和传教士，还有一些是唐朝的政府官员，比如高仙芝和哥舒翰。

唐朝诗人贺朝在长安游宦时曾写过一首题为《赠酒店胡姬》，诗云：“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

唐朝到了开元天宝年间，帝国的疆域东临大海，西抵新疆，国力达到了历史上的巅峰时刻。天公作美，进入唐朝后中国的气候周期进入一个两三百年的温暖阶段，荔枝可以生长在四川涪州，长安可以种水稻，生活在盛唐时代的唐人，物质极大丰富，文娱活动层出不穷，由此形成了豪迈洒脱、乐观自信的时代性格。

国内已经上百年没打过仗了，唐玄宗便将精锐部队分布在了边疆，设立了十大节度使，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四镇、北庭伊西八个节度使区，加上剑南、岭南共为十镇，始成为固定军区。

节度使受命时赐双旌双节，威仪极盛，节度使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又常以一人兼统两至三镇。其中，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掌握三镇，手中有十五万大军。

唐玄宗是个贪图享乐，沉迷声色的君王。进入天宝年间，他照例每年十月到华清宫去过冬。安禄山为了讨好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得知玄宗要在华清宫新开浴池的时候，在范阳以白玉石制成鱼龙凫雁，还有几尊石莲花置于池中，这令玄宗非常愉悦。

唐天宝十四年冬，七十岁的唐玄宗在华清池专门为安禄山修了一个汤池，邀请他来一起泡温泉。此前早就有大臣在他耳边警告：安禄山迟早会反的，请陛下早做决断。唐玄宗心里不免狐疑，便想把这个胡人叫到身边来探个究竟。

唐玄宗的诏书下了一道又一道，安禄山以各种理由推脱。七十岁的唐玄宗已是昏聩的老人，他既贪恋贵妃的温柔，又不放心把权力交给儿子，更对羽翼丰满的安禄山鞭长莫及。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年十一月，安禄山造反了，他率领十五万大军从范阳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来到了黄河岸边。当时已经是冬天，安禄山部原本被黄河天险所阻，但一夜之间黄河结冰，安禄山兵指洛阳。

在洛阳，番将出身的封常清不敌安禄山，在陕郡，高句丽贵族出身的高仙芝不敌安禄山，两人均选择退守潼关。高仙芝和封常清同为节度使，又是老朋友，他们并肩作战，在此闭关不出，静静观察时局。

焦虑又惶恐的唐玄宗只等待了半个月。当皇帝已有四十余年，他早就开始宠幸内臣，委国务于宰相，相比那些边将，他更信任宦官。

十二月，七十岁的唐玄宗耗干了耐心，他派宦官边令诚到潼关，一日之内诛杀了封常清和高仙芝。忠臣良将的鲜血染红了潼关的土地，封常清和高仙芝两位大将没有战死沙场，却死在了朝廷的刀下。封常清死前问将士们自己冤不冤？三军齐呼：冤！

自毁长城之后，唐玄宗启用了哥舒翰。此时的哥舒翰年事已高，因为中风正在长安家中养病。突厥人出身的哥舒翰也是个狠人，他长期和吐蕃作战，从甘肃到青海湖都是他的血战之地。

西北人当时传唱的《歌舒歌》说：“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因为军功，哥舒翰任两镇节度使，封西平郡王，他与安禄山实力相当。

从十二月守到第二年的五月，哥舒翰未出潼关一步。他深知自己临时招募的部队，与安禄山的虎狼之师无法抗衡，只有坚守为上。其间，安禄山的长子率部攻潼关，铩羽而归。

五月，唐玄宗得到情报，称陕郡的叛军只有四千人。此时，郭子仪的朔方军团已围住安禄山的老巢范阳，斩敌数万。只要再熬一熬，安禄山就要逃回北方了。

唐玄宗下了一道又一道圣旨：出兵潼关，光复洛阳！哥舒翰沉默不语。衰老又固执的皇帝恼怒了：他为什么不出兵？哥舒翰他想干什么？哥舒翰一直回复说，四千敌军是诱饵，前方肯定有安禄山的重兵埋伏。

唐玄宗听了杨国忠的谗言，认为哥舒翰有异心，于是再促出战。哥舒翰说，潼关出兵，有战必败！唐玄宗回复：再拖延不发，国法俱在，朕也无法徇私！

哥舒翰哭了。这位带着中风后遗症的突厥老人，深知两位同僚的下场，出城最多是战死，不出城会被皇上杀死。他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悲凉，踉踉跄跄地上了战马，他浑浊的眼睛里是止不住的眼泪。潼关啊，背后是富庶的关中平原，是世界上最壮丽的都市长安，里坊中还有自己的家。这种彻骨之痛，丧家之哀，哥舒翰怎能不悲恸呢？

756年六月四日，哥舒翰率二十万大军出潼关。四日后，哥舒翰在灵宝中了叛军崔乾佑的埋伏圈，唐军被围在黄河与悬崖峭壁之间，叛军释放的浓烟、滚石、弓箭让唐军自相践踏，死伤累累，无复成军。

经此一役，二十万唐军只剩八千人，哥舒翰逃回潼关，本想再募兵抵抗，旋即被部将火拔归仁所擒，献于安禄山。后被安庆绪所杀。

繁华过后是凄凉。盛唐由此衰落。明人张瀚的《关中十首·其三》说：“失律哥舒翰，遗谋杨国忠。此时唐天子，行幸华清宫。”

安史之乱成了分水岭，此后的唐朝一百多年均是军阀割据，皇帝成了摆设。

冬月时节，朔风猎猎。站在潼关古城上，眺望黄河远去，依稀能看到河对岸的风陵渡。

我曾经沿着风陵渡大桥来回走过多次，这里能感受到时光穿梭的奇妙：这里是埋葬风后的地方，这里是学子赴京赶考的驿站，这里是商贾南北中转的仓库，这里也是军阀们挥鞭进长安的渡口。

历史一再证明，商业繁荣的地方必定会带动文化繁荣。有了大量的贩夫走卒，戏曲就在元朝粉墨登场。元曲四大家之一的关汉卿是山西运城人，他的家乡就在黄河金三角的河东。

在与宋朝并列的金辽时代，黄河金三角的河东、渭南和三门峡均属于金辽的地界，这些地方不流行堆砌文字的宋词，金辽地界流行的是散曲和杂剧。

在金辽时期，北方的读书人不似南方的受重视，宋朝推崇的“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是没有的，那么，满腹经纶的读书人除了到妓院和茶馆去消磨时光，写点段子自娱自乐，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这些断绝了仕途的读书人，就成了金辽时代勾栏文学和市井文学主流的作者。他们既然是为妓女、游客、商人、百姓写的词，其美学趣味当然就和宋朝文人完全不同，这就是散曲和元曲萌芽于民间商业社会的原因了。

在元朝，市井文学作家形成了书会组织，定期聚会，切磋技艺。组织在书会里的作家被称为书会才人，关汉卿就是元大都玉京书会的书会才人。

民间歌曲在引起文人竞相效仿之时，可以发展成为一种新诗体，散曲正是这样诞生的。但在文人中流行长时间之后，词句愈趋典雅，内容转益空虚，就从一种生气勃勃的新诗体向死气沉沉的旧形式转化。

先秦诗歌、汉赋、唐诗、宋词从兴盛到衰落，莫不如是。正如民国学者傅斯年说，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为时势所迫概行变迁，则文学亦应随之以变迁，不容独自保守也。今知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性质本为变迁者，则文学可因旁证以审其必为变迁者。

散曲和元曲是一棵树上的两朵花。元朝之后，戏曲在民间广为流传，至今传唱不衰。

散曲，却因为明清两朝盛行文字狱，创作者不再描摹生活，不再针砭时弊，逐渐失去了蛤喇、蒜酪之味，亦失去了通俗自然、豪放洒脱、泼辣诙谐的时代特征，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和凋零。

七百多年过去了，见证过散曲辉煌时代的潼关，再一次恢复了散曲的创作。当地学者李宏弟告诉我，散曲魅力在俗趣。其俗主要在题材之俗、情调之俗、语言之俗，由俗而生趣，故称俗趣。

李宏弟告诉我，近几十年来，潼关人写了两万多首散曲，经过在学校和乡野的普及，现已传遍全县。2019年，潼关被中华诗词学会授予中华散曲之乡。

50年代末，因修建三门峡水库，专家预测修成水库后水位线会上升，导致潼关古城会被淹没，因此潼关古城和三门峡古城一并被拆除。

悲哉潼关！这潼关古城自唐朝修建，历朝历代加固，躲过上百次兵燹，经历过上万发炮弹，一直庇佑着城里的人们。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它寿命的终点却是在和平年代。

这座千年古城被一点点拆掉，城墙和城内各种建筑全部被扒，当地人拆其砖毁其土，故城沦为遗址。成千上万间房屋上拆下来的砖瓦，用于在十四公里外建设新县城。潼关，这座千古雄关自此彻底消失了。

令人遗憾的是，三门峡水库建成之后，其水位线从未超过预设范围，千年潼关就算白拆了。

如今的潼关古城遗址范围内，仅剩了一条水坡巷没有被拆，成为古潼关仅存的历史建筑群。巷子里长达八百米，紧邻着潼关的南城墙。水坡巷西巷口早年间对着潼河，地势东高西低，是一条在关中地区乃至我国北方都十分罕见的水街。

｜水坡巷内的“乾隆槐”

我到水坡巷走访的时候，在青砖门洞里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拉家常。老人七十多岁，头发雪白，她一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就松开了。

她告诉我，往前走，有一户人家院子里还有一个城门洞，他们把这个门洞改成了一间房子。

我顺着水坡巷走进去，一路找到了那间城门洞。砖是青砖，门洞上部砌成了弓形的半圆，地下也铺着青砖，这间城墙门洞改造的房子里，放着一些杂乱的家当。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杜甫在《潼关吏》中所写的铁桶一般的雄关，千年过后，如今就剩下这眼前这一孔破败的城门洞了。

出了水坡巷，为了记住老潼关那些片段，我在路边买了一个老潼关肉夹馍。

潼关酱菜，闻名三省。

在潼关的万盛园酱菜园，我看到一排排半人高的大缸呈一字排开，一个酱缸足能腌上百斤菜。

信步走在酱菜的大缸之间，我闻到了各样菜的气息，有的发酸，有的有姜丝的甜味，再看那些盘中的酱菜，有红的，有绿的，还有黑得发亮的萝卜丝。

中国人对酱菜的发明自古有之。在北宋的《东京梦华录》里，就记载了姜辣萝卜、生腌木瓜、莴苣笋、芥辣瓜儿几种淹藏菜蔬。作为佐餐小食，酱菜虽然上不了宴席，却一直以来是百姓餐桌上的一道风景。

明崇祯三年（1630年），山西人姚三才来到潼关做生意，他在城内经营蔬菜和酱制品时，因鲜笋不易久存，于是决定用酱把笋片腌泡起来，后来发现这种笋片口感鲜辣，别有风味。

这偶然所得的腌制方法成就了新的酱菜，几经完善，他在潼关石桥西开设了一家专门经营酱菜的店铺，名曰万新合酱园，这就是潼关酱菜的起源了。

1924年，鲁迅来西安讲学时，路过潼关，他买了一些酱菜。那天的《鲁迅日记》里写：午抵潼，买酱莴笋十斤，泉一元。

从潼关离开时，我在万盛园买了几斤酱菜，带到运城的岳母家，大家都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