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晨茹 / 微信公众号:qspyq2015
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1591篇原创首发文章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是马克思的经验总结。十四世纪以来,西方世界发生了一系列的技术革新,从普及书籍的古登堡印刷术,到升级战争的枪械和火炮,从荷兰航海技术发展,到英国机械工业革命。这些技术推动社会组织架构变迁,也将战火烧遍全球。而在机械和电力的力量使人类在肢体上空前强大后,两次世界大战激发的信息技术科技革命,又使得信息传播和储存以几何级数增长。这种信息的内爆作用是巨大的。仿佛核武器一般,它重构了世界的格局,也改变了我们的文化,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心理。
关于技术如何改变人类,足以用一个小型图书馆来解释。今天想聚焦的是技术带来的人类社会组织去部落化又再次聚落化的问题。思考这个问题,可以解答我们许多疑问,包括产业的变迁,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理。
从部落走向国家,
人类历史是一部中心化的历程
在理解聚落化之前,先允许我说一个或许无趣的概念,中心化和去中心化。
中心化和去中心化,是一种事物与事物组合或连接的方式方法。如果用一个图像来理解中心化,中心化即众多节点由一个节点连接。譬如图1的左图。中心化的组织模式典型的还有二叉树、金字塔架构。而去中心化则是多中心(中图),或者干脆无中心的模式(右图)。
| 图1:中心化,去中心化,无中心组织图(图片来源:网络)
中心化以及去中心化的组织架构,可以见于城市规划、国家组织、企业架构、甚至生物肌体。以城市规划为例,2010年之前的北京市是一个较为典型的中心化的规划,以紫禁城天安门为中心向外扩散。更极端的譬如王小波小说《红拂夜奔》里的长安城:以宫城为中心,道路皆为方形。与此相反,上海市是一个多中心的城市,徐汇区、南京路、陆家嘴,自成中心。若以组织机构来看,大多数国家行政机构和国有企业都是中心化的,比如财政部、发改委、中国央行曾经尝试双中心,但似乎并不成功。此外,一些民营企业是极端中心化组织,比如万达和恒大,王先生和许先生定夺一切重大事务。而另一些民营企业已经开始尝试去中心化,譬如内部萌发出微信的腾讯。金融机构里,银行是中心化的组织架构,分行听从总行调配,而投行则是去中心化,一个精干的小分队跳槽去新公司可以迅速生根发芽。
在生物体中,绝大多数动物都是中心化的,若切除头颅后生命体征消失。有一些生物是去中心化或者是无中心的,比如蚯蚓、珊瑚等。
中心化和多中心化各有利弊。如果以公司机构为例,中心化可以加强中心对于末端的控制;可以让某些行动更有效率,集中力量办大事,譬如正因为银行中心化的组织架构,2009年十万亿的信贷能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当然,中心化也会让某些行为变得迟缓,银行转型总是那么艰难。去中心化可以缩短决策流程,让许多事情变得更有效率,投行中做项目,一个三四人的小团队就可以完成;也可以让企业更富有创造性,若不是腾讯去中心化的组织体系,远在广州的张小龙开发出值半个腾讯的微信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然而,小到一个生物,大到一个国家,中心化和去中心化并不是人为规划的过程。生物进化而来,国家演变而来。由于本篇思考点在于社会组织架构,于是这便涉及到讨论的第二个问题。 人类社会如何走向中心化,又如何逐渐去中心化。在讨论去中心化的问题之前,可以讨论一下社会是如何走向中心化,或者说去部落化的。
关于人类社会的演变,在以色列人尤瓦尔的畅销书《人类简史》中有诸多论述。首先,人类社会底层是一个个人,个人组成一个家庭或组织,组织聚合成城市,城市集结成邦州,邦州联合成国家。人类社会里,国家并不是从来就有。倒退到一万年前,人类社会是一个去中心化的部落体系。没有统一的语言,统一的货币。美索不达米亚的莫耶人不知道世界上另一个地方的人在幻想一个叫盘古的神灵。黄河臂弯中的河套人也不了解新月沃地上有人在写楔形文字,他们也不能发twitter告诉美洲人他们决定选举黄帝作为领袖。总之,那时候,整个地球没有“统一思想”,大家在各自的小山谷里烧制着自己的陶器。
在人们还在为生存奔波的时候,战争变得不可避免。因为总有像薛西斯或成吉思汗这样激素分泌过于旺盛的雄性喜欢通过抢夺而非生产获得面包和蔬菜。战争使得部落和城邦开始结成联盟,军事化防卫成为必须。大规模军队的产生使得一个地区有一部分人不能参与生产而又必须得到供养,国防的需要促使了国家的形成。
战争的可触达以及规模大小,也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大小。在某种意义上,越大的国家,可以提供越坚固的军事防护。小国亦或有海洋、高山等自然屏障,亦或向周边大国进贡以换得军事上的保护。国家的形成也使得人类社会开始走向中心化。国家需要治理,于是就有了一系列治理模式的讨论。多中心的联邦制(维斯特洛陆地上的七大国),还是中央统一规划(王安石变法中试图推行的制度),便成了数千年来王公将相们讨论不休的事情。但总体来说,从部落走向中心化,是数千年以来人类的发展方向。联合国便是在两场世界大战后中心化的一个极致。
而事实上,战争规模的升级,和另一种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因素密切相关。这个因素就是:技术。
如果每一场战争,都和日本战国时期那样小打小闹,这个世界可能会太平许多。战争决胜因素除了人之外,需要三件事情,运输、武器、情报。三件事情效率均需要技术来支撑。在铁和马镫没有发明之前的步兵时期,战争只会在几个小国之间爆发。骑兵出现之后,战争开始在一个单个大陆中蔓延(像成吉思汗这种横跨欧亚的开挂事件少之又少)。而在航海技术和枪炮广泛应用后,欧洲的铁骑才踏平了全球。
除了武器和运输之外,情报(信息的传播方式)也是决定战争规模大小的关键因素。如果都靠希波战争马拉松式的裸跑,很难想象维多利亚女王如何操控远在印度的战争。而在电报和广播发明之后,战事也得以进一步升级。通过电报,丘吉尔可以及时获取任何地区的任何战事,而日本天皇,也可以通过广播,让遍布几个国家几十万日本士兵一夜缴械投降。
在信息传播方式中,需要浓墨重彩提出的,是古登堡印刷术的发明。
印刷术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而西方的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是1397年出生于德国的约翰内斯·古登堡。在所有控制的方式中,对信息和知识的垄断,是最大的中心化的控制。由于在中世纪,受教育的权利被贵族及宗教机构所垄断,平民和宗教及贵族之间最大的鸿沟,不是物质的鸿沟,而是知识的鸿沟。这种鸿沟,使得只有一少部分贵族及教士可以和“上帝”对话。而受教育的机会,因为印刷术的发明,和书籍的普及开始让普通人获得。
中世纪最大的中心化是什么?不是国家,而是无所不在的一神教。而一神教则通过一个横跨各大陆中心化的宗教组织所控制。而控制的方式,则是让平民无法学习知识,保持愚昧。在印度,普通种姓的人们甚至没有权利学习梵语。有趣的是,用古登堡印刷术印刷的第一本书,是圣经。于是,对上帝的理解的平民化,也是中世纪后人类思想去中心化的第一步。
古登堡技术的发展,在宗教思想上,是去中心化的,其推动了文艺复兴、科学发展、启蒙运动。但从另一个角度,书籍的大量出版,使得许多思想得以更广泛的传播。愚昧的脱离导致宗教的去中心化,但印刷术导致新的思想的统一。如果在之前,世界各国有多种宗教,多个神灵,文艺复兴之后,科学成了新的信仰。
此外,共产党宣言、毛泽东语录,也是通过印刷术让分散的个人得到思想的统一。而这种思想统一,促成更大规模的战争的胜利。战争,又促进了新的中心化。
总之,战争如果没有技术的推动,是不可能发展到世界大战的规模。战争的威胁,也反过来推动了技术。20世纪信息技术的发展,也是在冷战的互相威胁中得到军队的支持。当然,当时做这件事情的政客们不会知道,这些信息技术会和核武器一样,让这个星球反而更难以发生战争,也让这个星球从中心化,再次在信息网络上聚集成一个个新的部落(可以称为聚落化),又走向另一种中心化。
技术即媒介,媒介即讯息,所有的社会组织都是人的延伸, 而新的媒介又会使得之前的延伸方式开始瓦解,重新架构。
聚落化的萌动,
那些让政府惊慌的中本聪们
关于去中心化,最近几年因为中本聪,区块链的讨论开始广泛起来。
中本聪,似乎像一个神话。近些年让许多工程师、技术男如痴如醉的比特币,是源自于一个叫中本聪的人(也许是几个人)2008年在互联网论坛上发表的一篇关于比特币的构想。这个构想萌生出一套在分布式记账系统下演化而成的交易系统。由于这套交易系统并不需要一个特定的中央银行,或者登记支付结算中心来运转,而是依靠区块链以及比特币奖励机制来构筑,去中心化的概念在这套系统中开始被人们重新认识。
如果对货币的起源,以及中央银行的产生有一定理解,就会对这次中国政府关闭ICO以及比特币交易有充分的预期。如果今后,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货币不再是毛爷爷而是比特币,央行便彻底失去存在感,而所谓的加息、降准,以及对银行系统的控制都将成为历史。
而事实上,货币过去本身就是去中心化的。在纸币(以及电子货币)还未出现的金属货币时代,人们是可以自己铸币的。只要你挖矿挖到了人们具备共识的贵金属(或者更早些去海边捡贝壳),就可以拥有货币。而这个便是对矿工的奖励。而那个时候,因为货币的发行是去中心化的,政府无法通过操控货币来操控经济,便没有所谓的通货膨胀。也是演变到纸币时代,政府获得了新的控制手段,银行以及控制银行的中央银行才走上历史舞台。
纸币的产生有利有弊。但纸币无疑加速了人类社会中心化的进程。美帝国主义控制全球的一个重要的方法,就是美元。美元的输出使得美国获得了昂贵的铸币税,还可以操控一些国家的经济,譬如1997年,美元大量出逃加速亚洲金融危机。而这几年,美元加息的信息也把大家挑逗得欲罢不能。目前,一些城邦国家,以及一些小国,干脆直接使用美元作为通行货币。美国控制这些国家不需一兵一卒。
试想,如果今后,国际通行货币不再是美元,也不是欧元,而是比特币,这个世界是否会公平许多?比特币无法被某一个国家操纵,各国均可信任。许多小国如果不信任不断开动印刷机的政府,可以使用比特币来交易。IMF也可以使用比特币本位,而非特别提款权。美国也无法通过控制货币来操控全球经济。因此,比特币以及区块链记账手段的产生,在逻辑上也许是让社会走向去中心化的路径之一。
当然,以上都是逻辑上的分析。由于比特比在规则算法上的特性,可能在经济增长,而币数量不增长的情况下,出现通缩。甚至还有很多衍生问题。
近些年人类社会是
如何再次走向聚落化的?
事实上,比特币及区块链技术引发的只是社会去中心化的讨论,而新技术引发的全球去中心化的过程在过去二十年正在发生。
前面说过,货币是中心化政府控制社会的三大工具之一。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工具,是信息。雨果认为,古登堡技术是最伟大的发明。古登堡技术影响的是信息传播的方式。耶和华为维护上帝的权威让人们彼此语言不通,失去沟通的渠道,而近些年,有另一项去中心化的技术,让这个世界快速相连,再次重组。这个技术,便是互联网。
与其他许多关键性技术一样,互联网的产生也得益于军事的需要。1969年,美军在阿帕网制定的协议下,连接了四所大学的计算机。而互联网的社会学技术,本身也基于去中心化。每个连接点都是一个信息传输的小广播,包括电子邮件系统,也是一种点对点传播。互联网的发展让信息以几何级数的速度爆炸。在电力时代之后,信息时代的网络化让世界重新组合。
一方面,互联网让信息去中心化传播,也改变了经济运行规律。譬如过去人们知道商品的信息只能通过传统媒体以及传统分销渠道。现在通过电子商务,中国义乌的小商品可以卖到远在非洲的小国。另一方面,由于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小广播,媒体的传播也逐渐进入失控状态。过去的中心化媒体,新闻联播及人民日报逐渐变成一个权威的发声方式而非信息获取渠道。微博和微信的存在让信息流以一种失控的方式传播。朋友圈的传播方式,让人们获取信息的形式在各类互联网平台中重新聚落化。
聚落化的形成过程,不像过去通过地理分隔,而是通过信息和爱好来区分。比如,算法使得个性化的新闻产生,而个性化的新闻又形成新的聚落。你无法理解不同贴吧里的人群在思考什么,喜欢张大奕的人不知道秦朔朋友圈是什么,施一公的粉丝也不明白为何清华的学生会认为他只是一个民间科学家。
由于信息的爆炸,人们从过去的信息饥渴,转为信息过剩。物极必反。人们开始选择性地过滤信息,或干脆流于一些娱乐内容以及小圈子的交流。 在物质宽裕的情况下,精神上的隔离是最大的距离。而这种距离,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划分成了一个又一个聚落。于是,当人与人在真实世界里见面的时候,也许彼此不知道该谈什么话题,他们更倾向于低头看手机,因为他精神上的倾慕对象不是对面的少女,而是正在直播的网红。
这种信息的流爆,又是传统政府和机构无法控制的。“失控”由此而来。Airbnb、维基百科、知乎、UBER,去中心化信息广播的平台不断出现。人们逐渐从过去的体制之下又散落成一个个的个人,又在互联网的信息流中,组成一个又一个新的,并不稳定的聚落。
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道法自然,聚落也许是人类生活的自然状态。一个普通人,同时交往且了解的人通常不超过200个。在非洲的Lucy将自己的基因繁衍进化致全球的几万年间,人类在部落状态下生活了四万多年,只有几千年的时间才开始形成国家。而世界绝大多数人,只有过去几十年间才走出了自己的村落。尽管从能力和技术上,人类已经可以连接万物,但从心理上,也许依然是一个生活在狭小空间,只关心村中各类八卦的高等生物。从进化论来说,心理同样是长期进化的结果。因此,在没有人对信息绝对控制的今天,鹿晗和关晓彤恋爱的消息似乎比任何消息都要爆炸的多,毕竟,在数万年以来,生活在村落的人们除了生老病死不再相爱等八卦,不知道有其他大事。
魔鬼还是上帝?工程师定义未来
在麦克卢汉的眼里,上文提到的货币、武器、大众媒体、印刷术,都是一种媒介。
媒介提供了一种人延伸的方式和可能。如果把一个社会比喻成一个人,有的人是大脑(教授、政策制定者),有的人是血液(货币、运输),有的人是手和脚(制造业)(有点类似于印度教种姓制度的起源)。而这些社会功能都需要技术作为一种媒介,使人与人、城市与城市、国家与国家实现连接,人从而实现延伸。举一个极端的事例,在纳粹时代的德国,希特勒通过宣传媒介把自己的思想延伸,通过枪炮等武器把自己的拳脚延伸,几乎全部的德国人都延伸成一个巨大的希特勒。
前段时间参加一个内部研讨会,有参会者把区块链以及比特币框架形容为上天突然掉下来一个屠龙宝刀。关于中本聪本人,其实许多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但那篇关于将密码学以及激励制度构筑分布式记账制度的构想,确实如神来之笔。这种感觉,仿佛摩西得到上帝启示。难道说,中本聪也得到了上帝的启示?
圣经《创世纪》中记载着巴别塔的故事:“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于是,人们彼此商量,要建造一座城和塔。塔顶通天。上帝接受崇拜,但拒绝被挑战。于是耶和华让人们语言不通,开始分散到世界各地,变成一个个的部落。而数千年以来,人们通过联盟、战争、技术发展,让分散到世界各国的人们开始重新连接。“上帝已死”,人们不仅能造“通天塔”,还将足迹印在了月球。而此时,是否上帝再次降下使者,让人们再次失控?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年技术带来的去中心化,也促使另一种中心化。这个中心化,便是提供这些去中心化体系的组织和底层架构。比如google在一种程度上,分散了信息也垄断了信息。滴滴打车让司机可以更容易找到乘客,也可以通过算法改变司机和乘客找到彼此的规则。区块链和比特币尽管是一种去中心化的组织模式,但底层软件只有几个工程师在维护。阿里巴巴虽然让许多小微企业可以找到顾客,但也操控着他们的生死。微信公共账号尽管让再小的个体也有自己的品牌,但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
在人工智能及区块链技术发展的今天,工程师定义未来已经成为边际上正在发生的事实,上帝制定规则,一个新的上帝群体正在形成。而这个时候,只有祈祷。
“Don’t be evil。”
20世纪,核武器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大规模大国之间的战争难以发生。前提是,这个武器并未掌握在一个魔鬼的手里。于是,我们应该庆幸,微信的发明者是张小龙,google的掌控者是拉里·佩奇。显然,百度和滴滴出行在这点上,还没有这样的理解。因此,未来如何演变,去中心化和部落化带来人们生活、文化以及心理的变化,和新的中心化带来的不确定性,都是需要观察的事情。
木心说,从前慢,日色变的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如今,科技依然在核变,尽管很难去判断,到底慢的生活,还是不断变化的生活是好的,抑或是美的。就像《你的名字》里,在湖水和神社里编制着彩色丝带的三叶,幻想着东京的生活,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小镇有多么美丽。但是,若既然已经选择,或者被选择屹立潮头,就用一句感性的话来结束这篇working paper:这个时代真不可辜负。
作者毕业于清华五道口金融学院。2016年出版记录2015年中国股票市场异常波动事件的书籍《春天的狂想》,被哈佛大学费正清图书馆签名收录。现创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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