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只有一间土砖砌的屋子，顶上盖着黑色的瓦片，哪怕里面灯泡打着光，也还是看什么东西都有几分模糊。
角落里，断了把的锄头躺在那儿，铁块上满是与泥土、石头甚至是岁月抗争留下的创伤，它躺在那儿，像是一个薄暮的将军。那把锄头，原本不是断的，木棒连着铁块，筋连着骨头，铁块被擦得亮堂堂的，好像能征善战的将军手上的大刀。一二十年前，它来到我家，保家宅的安宁。
我从小家里就贫困，一个粮仓舀不出几碗米，生活好的时候，人手一碗略稠的白米粥，配上田里挖来的折耳根，最后碗都要舔薄一层，才能说勉强不饿。要是邻居看我家孤儿寡母的日子，心里面泛起酸楚，送来半个拳头大小的一块肉，那跟过年没什么两样。
当然，这样的日子可遇而不可求，为了家里的生计，母亲早上扛着锄头，揣两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做成的黑乎乎的饼，直到天黑得快看不清路了，才沉甸甸地回来。肩上扛着锄头，锄头挑着这辈子的因果，母亲咬着牙也要还。她说，肯定是上辈子得了我们3个孩子的恩情，所以才这么苦。屋子顶上破了个窟窿，没人肯帮忙修葺，有时晚上睡觉的时候被惊醒，地上已经是越过脚踝的积水。那个窟窿黑洞洞的，能够吞噬人的精气神。
依稀记得，母亲从前也是温柔的。只是父亲落叶归根之后，她的左肩挑起我们的学业，右肩挑起柴米油盐，慢慢地，眼睛变得麻木、空洞，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动怒。我是在母亲的打骂中长大的，但我不怪她，因为那把锄头太重，哪怕是现在的我，也只能勉强扛起。
等稍大一些，我也能帮忙干点杂活，比如到地里扯扯草，或是送点饮水干粮。村里人不怎么待见我们这样的谋生者，反倒是路过的小车，因为善心时常留下一点吃食。就连有次我发高烧，母亲四处借钱无果后，也是跪在马路上拦路过的车，给我求来了一二十元的治疗费。母亲常常告诉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努力活着，所以，哪怕从记事以来我的心海就被雾霾笼罩，也还是咬牙坚挺，因为母亲还在前面护着我。
故乡曾经给我的印象，就是一片不见天日的树林，里面的树会吃人，母亲扛着一把锄头，在前面劈砍错综复杂的藤蔓，直到日朗天清。
随着我的升学，那一两块地的粮食已经维持不了家用，母亲狠一狠心，把我送去舅舅家寄宿上学，自己到外省打工。情况似乎变好了一些，母亲按时寄钱过来，我则在放学后跟着表弟表妹放牛割草，见证黄昏对远山的守候。恰逢好的时令，外公用大背篓，装七八个西瓜；我用小背篓，装三四个西瓜。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踩着就快被烤得焦黑的土地，用汗水换来了一点点私房钱。舅舅是母亲的亲弟弟，为人不苟言笑，对我们几个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严苛，但一切都是公平对待。表弟表妹吃什么，我也就吃什么；他们卖西瓜挣来私房钱存着，我也卖西瓜挣来私房钱存着，舅舅的地里，种满了西瓜。
原本就这样也还算不错，直到有天舅舅给我看了两张照片：“你妈不小心被厂里的机器打到手，估计过几天就回来。”照片里，母亲的手肿得不成样子，受伤的地方进行了包扎，纱布上渗出来的红色，让我隔着手机也闻到了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滚。让我不适的不是母亲受的伤，而是她那千疮百孔的人生，竟容不下一点甜意。
回来后，我看见母亲好像矮了一些，也可能是我高了一些，那时候我读高中。母亲经人介绍，带着我嫁到了一个同镇的村子，因为穷怕了，好多东西都没舍得扔，一起带到了那边，包括那锄把已经有些破裂的锄头。这里也是故乡，比从前多了些颜色。
继父有听力残疾，但人朴实，母亲带着他四处下工地，几年漂泊，居然还养活了一大家子。这时候的母亲，空洞的眼睛多了丝神采，看着她因为搬卸货物双手手指变形，我很心疼，劝她换个活计。她摇摇头，说活儿不好找，趁着还能动，再替我熬几年……这因果啊，还着还着，却是牵扯得更深了。
年前，继父在田里挖了个塘，抹上水泥，外加一些防水的涂料，看着还像模像样。村子响应号召，鼓励村民自主创业，母亲和继父一边摸索着打理，一边四处打听，最终拉扯出来一个小小的农家乐。
继父之前干过大厨，会做些家常菜，母亲则学了几手好滋味的烧鱼，两个苦命的人凑到一起，恰好是负负得正的结果。因为村子交通不算便利，所以这个小小的农家乐并不繁忙，也就足够维持所有的开支。但他们是开心的，因为房子能够遮风挡雨，忙完能吃口热饭热菜。鱼塘边是两个菜园，里面有黄瓜、茄子、豇豆、番茄、草莓等蔬果，两人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得到政策支持找了个好活计，种的菜也都不打农药，按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要本本分分做人，勤勤恳恳做事。
毕业之后回来，我看到村里多了好几户开办农家乐的人家，客人不算多，但也源源不断地进店。每到青山托住落日，村里就飘起鱼香、果香，再没有见到过谁家屋顶有个漏雨的窟窿。
家里买了新的锄头，崭新、锋利，之前那把在挖塘的时候断掉，被放进了杂物间。它勤勤恳恳一辈子，不软弱，不自轻，不卑贱，披荆斩棘，开山拓土，如今终于得到歇息。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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