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马台：胞衣和凝塑

□郭建强

尕马台位于青海海南地区，有黄河众多支流流布，是远古生民繁衍地。其间，出土马家窑和齐家文化大量遗存。

在岩石里

风的呼吸、触须和指爪的抓痕，在海底推向陆岸的古生代变质岩身，拓出弧度饱满或者裂变多枝的线条——甚至，预示出偎依的、渴望的生命体态。

然而，你知道那是远比子宫久远、漫长、寂静的时期：形象还在鳞动的空气里散如沙粉，不知怎样组合和构架。这是一个前世界，其荒芜和寂寥大于词的所指和能指。这是一个无以猜度和描述的时空，却又奇妙地留下了初始的痕迹和声息。

岩石在记录，用内部的孔隙和毛孔张开的表体，接受着，贮存着，等待着……岩石在一点点地变，一点点地化。

崭新的一种水，渗出钙化的脊背，犁划星团的图案……贝壳、珊瑚、海藻显影，身子蜷曲如球的三叶虫，刚刚学会爬行……

在岩石里，早于自我——看到你……

陶的岁月

这些兽蹄、鸟羽、流水的波纹，树叶的脉线，雨滴的重量，雪片的形状，还有呼叫、手势、沉默的身影，重重叠叠地融溶在一天的行走、潜伏、休憩、走神里。就像被河水推来的沃土，一层覆盖一层，既是封存，也在等待掘出。一切自有安排，就这样和同伴们形构捕获野牛、羚羊、鹿麝、兔狐的层次和队形；或者采食森林瓜果叶籽；暮色渐浓，回到营地，在炙烤、环坐、歌舞中等待月亮变得更圆、更大，晃动发光的河流。

然后，入睡，沉眠，被梦带入另一重境地。梦，是地层旁逸斜出的柔软齿贝，暗示、提示如同篝火旁忽亮忽暗的唇角；也是苞芽最新的觉醒。梦里，大地的块垒和线条，你的腰臀和笑容，怪兽的表情和动作，神助的智慧和力量，在久远处和深邃处烁动、变幻和聚合。

这就是说，所有的奥秘和形体都来自吸吮过天光的大地，来自地层，来自泥土，来自土与水与火，和手掌的创造。在这片黄土台地和高寒冻土的接汇处，针茅蒿草和其他灌木乔木等待燃烧，等待专注地以皮毛般抖动的热情，捧护出崭新的事物。

的确，这意味着一个创造的世界璨然明亮。第一只夹砂粗陶改变众人表情的时候，河山也被惊奇。这只粗陶以半是荒野半带炊烟的形体、质地，引发一种梦从现实中分娩的感受。接着，泥陶的器具像是繁衍的部落，瓶壶盆罐甑釜杯碗砖瓦鼓俑……一个混杂现实和梦，手工和启示的过程，在不断的形成中，呈现与既有宇宙平行的态势。

凝视那些手——沉溺于泥与水的比例的调节中，探索着先于理性的事物的形体。泥土中的诞生——新生，予以猎手耕夫首领祭司和织纺兽毛虫线、正在孕育的女人信心和力量。崭新的、创造的生和生育，不就是在天地间运用元素、理解元素、探索完全有别于以往年月的路径吗？

赞美那些让陶器进化如人体、带有皮肤色泽的时光，赞美那些把绳线渔网刀型斧迹纹上陶器头颈腹足的人们……那些线条至今存在……阳光一样的直线、弓弦一样的弧线、被情欲吸引的斜线，和爱恋的躯体的折线……

……隐藏着欲望、想象、经历、迷狂和孤寂。陶的年月当视为面向虚空的绳卜羽占月示星算，更是永无止期的实践。

我还在陶的岁月坍塌和塑起。从土而陶，从陶又土，一遍遍把泪珠和血流交还给大地，交还给你。

锥记

族人们分食着我俩从河岸丛林捕获的那只盘有巨角的羚羊。月光正拂耀着你的头发、眉梢、幽深的眼眸和颈项上骨饰与珠贝串起的项链。

你和我一样，一边随着突起的歌声摇晃身子，或者索性加入跳舞的人；一边在暗暗地用眼睛相互追逐。你的目光迅如那条彩陶来不及捕捉的游鱼，却已将沁凉的美闪烁于广场上腾跃的火堆。

这让我想起火焰簇拥的瓦罐里，冰块雪水快活的喘息。很多次，你和我也在一种猛烈的燃烧中，从营地冲上高岭。

这只雄性羚羊当为见证，也是牺牲，更是祝福。品尝过汁血沃润的腿股，我攥紧它光滑的跖骨，敲击两侧，凿下血槽，就像在等待一种回应；制孔、磨洗，直到前端尖锐，并在尖锐的吻部浅描出菱形的花纹，这是我念想你的形态。一柄骨质的锥子，雨滴正好在锥体舞蹈。

在锥身上，我还刻了一支箭，意思是像那只羚羊一样，你深深地射中了我的心。

我把它送给你。

骨锁

否弃了石头、木头、黄铜，最后决定用骨头制作这把锁。

在茫拉河的铜镜上，光线勾勒出胸腔的结构：有着挂锁的坚定，有着拴锁的沉稳。锁内是青绿的春天，溽热的夏天，和青杄圆柏上的秋风与冬雪。那些明亮、曲折、温暖、伤怀的心事，在血肉间游走，在骨架上蚀刻着超现实的密码。

难道，这一切不就是一个喻体、一个象征、一个在流动的大风中保持钙质的叙述？删剔牦牛沉厚毛皮肉脂，在粗重肢骨切磨锁形、钻孔抛光，难道不正是在提取一个殖生于明喻的象征物？

锁体、锁拴、锁钥，解锁之手……严丝合缝，欲言又止，又沉默寡言。

且将一个具象的我，抽象地留给你——

七星铜镜

寻找聚合。

也就是寻找分析。

……先是砷与铜的聚合和分析。然后，辗转于无数光与火、汗与梦、尖锐与圆润的时日，终于在矿石的另一种脉象中找到了种族的兄弟——锡。

锡与铜合体成金，诞生一个青铜的家族：铜泡、铜锅、铜指环、铜牌饰，将由石制、骨制、陶制构成的第二世界，提升到可以持久地凝眸、凝思、凝神的高度。

日月星辰大概也是金属的，至少也是遍体为金，耀射四极八荒的。从金而镜，巴克特里亚的七角星状纹样穿过地表和地层，留下猜度和实证。由混沌而模糊，终至光亮明澈，金属看到抚摩的指纹、额上发线、眼眸漆黑的一刻——

这一刻，找到的不止是我——更是你；

而我磨洗的也不只是那个难以言明的渴望——而是在光明殿堂里，隐藏得更深的那个倩影。

茫拉记

山体：雪峰、冰斗、刀脊……在浓烈的男性气概中，转化和转变为围谷……交接和交合……森林、盆地、柔和的坡地……形成一个个骨盆、子宫，让春天在小麝鼬黑漆的眼睛里醒来，让棕熊的口鼻喷涌热气。

山在分娩光线：一条条溪流鸣唱，走过草茎的一生；在一只只金腰燕小小的心脏跳舞。茫拉河也是这样，从甘千山北麓的腹部出生，在神筑的台阶奔跑、沉思，接受来自遥远的神秘讯息。

水在重塑大地：茫拉河吸吮森林雾气降水，吞食支流余脉。之后，早于勇赴地府的格萨尔王，环绕地母礼行三周，理解幽冥的存在和质量。再次跃出地表，河水犹如琉璃猛虎，通体透明。所经之处，万物灿烂。

高处的神端详这只冲向西部荒凉所在的猛虎：它的宝串银珠的皮毛被刮扯、磨损、污脏，那些草甸草原土、高山草原土、荒漠土、砂砾土，像是被铁链紧锁或待锁的囚奴，等待从自由的大水获得新生。

猛虎继续西行，继续跃向高处，黄河的咆哮已在近前。

茫拉——银色老虎，就要扑身融入铜色的巨龙。

大海比明天更近。

黄沙头

一张，也在抗拒春风。

一合，也在切断秋水。

沙就是沙。在万顷草原中，在大水围绕中，在呼喝哀求中，无动于衷。沙就是沙。

黄沙有黄沙的深度，黄沙有黄沙的生存之道。有不屑于域的喧嚣和寂静。

一倏，不过是倏。

一忽，也不过是忽。

吾乃不遇不雕之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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