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面镜子让人思索如何真实地生活|里尔克_新浪财经

　　周南焱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出版

　　1902年深秋，在维也纳新城陆军学校就读的学生卡卜斯，喜欢阅读大诗人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诗人）的作品，其时他自己也尝试着开始写诗。偶然获悉里尔克的通信地址，这位19岁的年轻人决定给里尔克写信，寄上自己的诗稿，希冀得到后者的指导。没想到里尔克很快就回复了信件，从此开启了两人之间长达六年的通信。《给青年诗人的信》这本书信集收录了里尔克写给卡卜斯的十封信，数量并不算多，但每一封都是精品，这在世界文学书信史上极为罕见。

　　中文版《给青年诗人的信》由著名诗人、学者冯至翻译。1931年春天，26岁的冯至在德国海德堡大学留学，读到了里尔克的这些信件，顿觉字字像从自己心里流出来，又流回到心里，兴奋之余开始一封封翻译这些书信。1938年抗战期间，这十封书信正式结集在国内出版。又过了半个多世纪，1994年北京三联书店重新出版了这本书信集。后来，上海译文出版社也推出了《给青年诗人的信》，除了收入里尔克的十封信，还收入了冯至翻译里尔克的其他部分诗作、随笔，形成对书信的补充和呼应。

　　上个世纪末，我也是在跟卡卜斯相似的年纪，在复旦大学图书馆里偶然读到了这册书信集，感到格外地亲切、兴奋，好像自己也是那个收信人，收到了隔着遥远时空的来信。里尔克给卡卜斯写信时，刚步入中年时期，岁数并不大，更像一位朋友或兄长，谈到诗和艺术，谈到生活和职业的艰难，也谈到爱和两性关系，谈青年人常常遇到的这些问题。他把自己的生活经验、写作感悟等等，都融入了这些书信，亲切、朴素而又睿智，给人打开了一扇扇心灵的窗户，也让人得以管窥一位伟大诗人的精神世界。

　　诗是经验而非情感

　　卡卜斯在信中请里尔克就他的诗稿给出意见，里尔克谈到写作不要一开始就希求得到外界的认可，唯一的方法是走向内心，探寻自己写作的缘由，要在深夜寂静的时刻问自己：我必须写吗？如果回答是“我必须”，那就按照这个需要去建造自己的生活，担负起艺术家的命运，不要关心从外边来的报酬。里尔克提醒道，青年人不要写爱情诗，因为爱情诗已经太多了，要避开普遍的题材，去归依于日常生活呈现的事物。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那是你还不够做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在写作中，里尔克提醒慎用“暗嘲”这类技巧，要朝向伟大、严肃的事物，走向事物的深处。

　　一般人会说，诗需要的是情感，而里尔克说，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可是这些还不够，诗人要去感受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将其汇聚成自己体内的血、目光和姿态，在某一个时刻诗才会从心中形成，脱颖而出。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同样贯穿着里尔克的这种信念，诗是经验而非情感，对青年作者有醍醐灌顶之效。

　　艺术品源于无穷的寂寞

　　常人大多以为寂寞难以忍受，但是里尔克却说艺术品源于无穷的寂寞，以深深的谦虚和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艺术家不能计算时间，便是年月也无效，像树木一样自然成长，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站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不用担心后面的夏天不会来到，“忍耐”就是一切。青年人总有很多的问题和疑惑，里尔克说，要去爱这些“问题本身”，不要急于追求答案，要多多忍耐，就在这些“问题”里生活，或者渐渐有那么一天，你生活到了解答这些问题的境地。

　　青年人常常会遇到生活和职业上的难题，会感到孤独、寂寞而无人理解。从军校毕业后履职军队的卡卜斯也是如此。里尔克说，要担负自己的“寂寞”，不要掉入庸俗无聊的社交，走入内心广大的寂寞，从寂寞的深处去观察世界，去感受世界生命的关联，了解什么事务是有价值的，什么事务既无尊严也无价值。显然，“寂寞”在里尔克这里，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处境和心境，而是一种本真生存的必要性，让生命在寂寞中获得成长与丰饶，对青年人而言既是艰难的，也是必要的。

　　离开习俗学会独立生存

　　对于卡卜斯在爱与两性关系方面的困惑，里尔克也给出了指导。在他看来，青年人必须长期学习爱，把爱担负在肩上，爱的要义不是什么倾心、献身，更不在浅易或轻浮的游戏中失掉自己，而是一种崇高的动力，在自身内有所完成，自己去成熟，去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己的世界。

　　里尔克在信中把许多人生问题娓娓道来，不拘于一时一事，撇开那些习俗或偏见，也不是所谓的心灵鸡汤，而是从生活和生存本身出发，给我们以深刻启示。里尔克告诉我们，人来到世上，艰难而又孤单，遇到了各种困难，很容易躲到社会习俗下面去寻求庇护。但习俗只是避难所，并非安身立命的地方。谁要想真实地生活，就必须离开习俗，学会独立生存，成为一个承担者，担当生活上的种种问题，不容有些许替代。

　　里尔克的这十封信，既是写给卡卜斯的，也可视为写给所有青年人的。这些书信曾让冯至倍感激动，也让我在当年初读时如遇良师知己。从初读到现在，很多年已经过去了。这些年里，每隔一阵子，我都会重温一遍这本薄薄的书信集，它总是让人在心神不宁或焦虑不安的时候，能够重新沉静下来，像一面镜子让人反躬自省，去思索如何真实地生活，而不是随波逐流迷失自我。虽然当年的写信者、收信人早已逝世，但这些写于一百多年前的信从未过时，今天的我们也可算作收信人，从这些书信当中，依然能获得属于自己的体悟。对于这册书信集，或许可以用冯至先生的两句诗来形容：“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