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地铁通勤的技术人类学_新浪财经

　　▌林颐

　　人工智能迅速发展，DeepSeek再掀新潮，带来思考：当技术、人类和非人类越来越紧密地成为共同体，我们如何处理这一集体生活？

　　《通勤梦魇：东京地铁与机器的人类学》一书，正好有所回应。该书聚焦东京的通勤轨道交通，讨论由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机器组成社会生活的“技术人类学”（technography），旨在探究当代技术与媒体影响下人类社会生活的现状与未来。作者迈克尔·菲什是美国芝加哥大学人类学和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

　　在《制造消费者》（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里，法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加卢佐说过：“强大的铁路交通使生产能力和消费能力同时得到提升，也改变了人们惯有的空间概念，距离不再是商品流通的障碍。人类也得以摆脱了自然条件的束缚，在物质追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火车和铁路，对创造“现代世界”至关重要。而地铁就是现代铁路的新形式，都市人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这种交通工具。

　　铁路是“现代性”的表象，人们往往从控制论角度讨论铁路对建构现代秩序的重要性，但菲什跳出了常见的范畴。他选择以“东京通勤”为样本，主要关注其明显的超负荷载客现象。

　　超负荷载客，意味着拥挤的车厢、疲惫的人群、没有表情的脸庞、用沉默构造的身体空间、到站时的及时惊醒……所有都市通勤人都熟悉这些场景，而容纳了千万级别人口的特大城市东京，这种情形尤甚。

　　此外，菲什尤其想强调的，是超负荷载客所意味的另一层含义——不确定性。即使引入自动检票口、建设多功能车站，再好的控制和技术程序，都无法真正解决超负荷的问题。每逢通勤高峰期，车厢总像是填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机器的调控形同虚设，乘客绝望地想要赶上班车，工作人员使劲把乘客推入车厢，超负荷载客成为常态，通勤者只能调适自己，以积极的、身体力行的态度去面对和解决不确定边际中存在的张力和矛盾。每一趟通勤，都是人与机器的相互作用。运营者、通勤者和机器，共同构造一种“劳作”的集体。

　　菲什借用了法国技术哲学家、机器理论家吉尔伯特·西蒙栋的学术概念——“不确定性边际”，以辨别和分析东京通勤铁路网中各种相关差异的互动情况。菲什指出，整个系统的不确定性边际其实是其集体生活的不同维度。这是一个本体纠缠的场域，人类和机器身处其中，与已制度化的时空规则相互关联、纵横交错，产生暂时稳定的日常技术社会环境。东京通勤铁路网的超员载荷运营，揭示彰显了当代集体生活特征的沉浸式技术媒介中出现的经验、实践与伦理问题。

　　菲什回顾了东京通勤铁路网用于超负荷载客的容纳客流方法，他从各种现象中概括了理论和学术的分析。比如，在高运力/高密度系统网络中创造“余裕”——借助不确定边际的模式、活力和变化，在没有空间处创造空间。还有，接纳超负荷载客的“间隙弥合”。尽管车厢拥挤，但通勤者们似乎总有创造个人空间的可能。从展开报纸轻松阅读，到把报纸折叠起来勉强阅读，到现在的乘客们刷着手机打发时间，以至于就算站着打盹也能在到站时瞬间清醒，通勤者对调节周围环境变化强度有着根深蒂固的直觉的感性认知，包括智能手机在内的机器所制造的沉浸式技术媒介，让他们不必妥协于整体的秩序。

　　菲什对《满员电车》《电车男》《99人末班车》等影视作品做了文本分析，强调其中所呈现的互联网在通勤过程中的介入。互联网成为一种新的集体表达方式，即通过网络来协调交通运输中的时空关系。比如，《电车男》里的社区用户对男女主角恋爱进程的推动，促使人们产生虚拟的集体感，创造了一种社会场域的“辩证共构”。菲什认为，《电车男》鼓励我们以集体扶持的方式居住在工业现代化的机械遗产及其随意构建的社会形式中。

　　菲什对园子温导演的《循环自杀》也做了别出心裁的解读。这是一部以高中生集体跳轨自杀为主题的电影。这些高中生依靠秘密地信息传递，依靠人与机器之间的超链接性，完成了他们的目的。对该影片的解读，与菲什关于东京通勤线路上频繁发生的“人身事故”（即自杀事件）以及那些清理遗体的铁路工人、抱怨事故影响了出勤的路人们的反应，共同形成了现代社会所特有的场域氛围感，在这里，处于不确定边际与集体生活核心的动态张力悄然崩塌，轨道上的遗体默然宣示着他们本体性危机的转化，向那些还活着的人们暗示着个体高度互联但又在道德和情感上十分疏离的社会所隐藏的无序性和不确定性。

　　全书围绕东京通勤，但不时穿插福岛核泄漏事件，并以此结尾。正如序言就表明的，菲什尝试以不确定性与技术性的边界来讲述东京通勤的故事，强调其中的对话与关系，从而探寻集体生活中人们可信赖的技术产生的新边界和可能性，他所关心的，一直都是人机之间相互影响所形成的新的集体表达，他认为这是管控技术风险的关键。

　　当我们为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而欢呼之时，同样的忧虑其实也在困扰着我们。我们希望AI帮人类烧饭洗碗，让我们有时间搞艺术或文学，而吊诡的是，AI有了搞艺术和文学的能力，而人类还得烧饭洗碗或从事许多繁琐的体力劳动。谁也不知道，这项技术的未来会通向何方？《通勤梦魇》跳离了传统“人-机”的不同属别关系，把机器也列入了人类学的考察范畴，作为人类社会集体生活的一分子，就此而言，它提供了重新审视人与机器的关系的新途径，带来新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