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穿城而过:反现代性的现代性

展评|穿城而过:反现代性的现代性
2021年01月20日 15:38 澎湃新闻

原标题:展评|穿城而过:反现代性的现代性

和很多人一样,我很早就被植入了对铁道的现代性想象。铁道象征着繁荣的大城市、自由旅行、浪漫的爱情……这些想象全都来自文学作品、电视电影等。但那时我从来没有见到实际的火车。也恰因铁道在现实生活中是缺失的,反而激发出更富浪漫主义的期许与想象。我将自己代入所有和铁道有关的文艺作品,幻想着远方的美好、幸福和自由,像某个电影的男主角那样,毫无目的地爬上一辆不知道开何方的火车,在未知之旅中遭遇如肥皂泡一般五彩斑斓的奇遇。当然,所有的幻想在平庸的现实面前都不堪一击。

《穿城而过》展览中,周平浪的作品在我身上激起的记忆,是自己在日本的生活。我第一次看到铁道是在日本。刚到日本那天,我坐着特急电车从成田机场进入东京。一路默默望着窗外那个陌生的大都市,看着前面的车厢摇晃着在灯红酒绿的大楼之间穿行,仿佛真的进入了某部电影之中,只是完全不知接下来发生的将是什么。那时我完全没了浪漫的想象,只有陌生和未知带来的恐慌和紧张。那天以后,我在日本的生活就几乎完全离不开铁道。

当我在展厅中,看到照片中那些踌躇满志来到上海打拼的年轻人,看到生活被轨道紧紧捆绑的每个人,我想到的是自己在东京的生活。曾经我也带着现代式的理想与焦虑,通过这些轨道,在城市疲于奔命。

日本轻轨电车的时刻表能精确到每一分钟。这也许体现了日本人的某种职业精神,但对被轨道交通裹挟着度过每一天的人而言,时间因太过清晰而尤为沉重而可怕。原本与时间共融的人,因为时间的显现,而成为时间的客体,被无情驱逐出了时间。我们只能看着时间,追赶着时间,自愿将自己困在时间的牢笼中。在可以量化的时间主体面前,生活、肉身、精神被凌迟成碎片,每天我们都忙着拾捡散落一地的碎片,徒劳无功地想要努力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自我。
浦江高科技园,轻轨穿过城市。澎湃新闻记者周平浪 图
浦江高科技园,轻轨穿过城市。澎湃新闻记者周平浪 图

更可怕的是,我们都相信“时间就是金钱”。一旦允许时间被金钱强奸,世界似乎清晰起来,每个人都找到了方向。即便这些方向很大程度上是被建构的,被强行嫁接在身上,我们也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接受下来,并将其作为自己唯一的可能性。

这时,轨道交通的意义不仅是速度和时间,还和每个人的经济利益挂钩。没有赶上必须乘坐的那趟车,意味着工资、奖金、考评等评价系统上的污点和惩罚。这大概就是那么多日本人,即便车厢已挤满了人,也要拼死拼活把自己强塞进去的原因吧。甚至日本铁道公司专设了一个职务,每天早晨上班高峰期,有专门的职员负责把靠自己力量无法挤上电车的乘客用力推进车厢。

就这样,人的生活无形中被轨道交通所规定。整个城市规划也和轨道交通紧密联系,进一步决定了人的生活范围与方式。

每个人让渡出自己一大部分权利后,自然会得到一些好处。至少在日本,每个人都引以为傲地说,日本的生活非常便利而有效率。但是,很多时候,我很难弄清楚,这种跟着电车、地铁围着城市团团转的生活,是不是真的最适合自己,更不知是不是适合在那里生活的每个人。
上海人民广场,地铁口唱歌的姑娘。澎湃新闻记者周平浪 图
上海人民广场,地铁口唱歌的姑娘。澎湃新闻记者周平浪 图

某种意义上,铁道所象征的现代社会发展体系,只为实现权力与资本设定的标准,而不是为了具体的个体。我们的生活水平或许都有提高,但这与其说是现代社会发展体系造福人类社会,不如说是为让所有人能更好地进入再生产市场而提供的必要“饲料”。

更不用说,被这个社会发展体系排除出去的那些人。他们因不服从或不符合这个体系所设定的标准,被迫沦为社会底层,过着“理所当然”被忽视被污名被驱逐的生活。

毋庸置疑,在这个现代社会发展体系中,每个遵循这套系统所设定的标准而生活的人都成为这个系统的共谋。人们不仅被系统所忽视,仅作为一个数字存在,同时也忽视自己,忽视与自己一样的个体。在这个系统里,人们都主动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了资本与权力。
《穿城而过》展厅中,新老照片相对而视。夏佑至 图
《穿城而过》展厅中,新老照片相对而视。夏佑至 图

在日本生活多年后,一天夜里,我站在阳台上发呆,看着远处轨道上来来回回奔驰而过的电车,突然感到极度恐怖,仿佛眼前不是电车,是一节拖着一节在轨道上奔驰的闪闪发光的棺材。那个时候,我突然理解了夏目漱石在小说《草枕》中对火车的那段控诉:

“再没有比火车更能代表二十世纪文明的了。把几百个人圈在一个箱子里,轰轰隆隆拉着走。它毫不讲情面,闷在箱子里的人们都必须以同样速度前进,停在同一个车站,同样沐浴在蒸汽的恩泽里。人们说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人们说乘火车走,我说是用火车搬运。再没有比火车更加轻视个性的了。文明就是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发展个性,然后再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践踏个性。”

夏目漱石笔下的情况,至今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的物质资源如此丰富,可每个人的生活还是那么艰难,承受的压力还是那么大的原因吧。

在《穿城而过》的展览中,周平浪拍摄的那些被轨道裹挟的人的照片被制成巨大的尺幅,伫立在展厅正中央。从不同角度观看,能围绕这些人物编织出不同语境,象征着每一个个体的独立存在及其身上的生活多样性。可以说,这种展览修辞,就在强调个体的重要性。在我看来,任何一个个体的存在,与这个社会,以及规范并控制着人们的现代社会发展体系,都是同样重要的。没有理由可以要求或强迫这些个体为权力和资本出让个人权利。
《穿城而过》展厅中,身处在老照片和新照片之间的观展者。夏佑至图
《穿城而过》展厅中,身处在老照片和新照片之间的观展者。夏佑至图

这个人之为人最根本的问题,在中国第一条铁路——淞沪铁路出现时,就被以现在看来似乎显得荒诞、极端、过度保守的方式呈现出来。淞沪铁路修建之初中英两国种种纠纷,这里不做赘述。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中国官员对铁路的态度。当时的知识精英,冯焌光、沈葆桢等人,难道真的不知,铁道将给中国带来巨大利益吗?他们真的就是一群愚昧无知昏庸保守之徒吗?在《铁路现代性》一书中,作者李思逸将他们的行为称为“反现代性的现代性”。他这样写道:

“他们反对铁路的理由,除了外国修建侵害主权外,更多是基于一种我们已感陌生的认识论:为什么要那么快呢?有效益我们就一定要去争取吗?况且,铁路带来的垄断性收益最终都是归于政府,及其技术夺走了贩夫走卒赖以生存的饭碗,国家与民争利,有什么光彩可言呢?有钱不赚,难怪被洋人当作傻子和疯子。我们可以基于西方现代性的发展视角,悲叹晚清知识分子腐朽的道德观阻碍了中国的富强之路,但也不应忽视,当前的后殖民研究,盛赞圣雄甘地对于纺织机器的拒斥是‘反现代的现代性’。”

不论当时,还是现在,让贩夫走卒保住赖以生存的饭碗,国不与民争利,这难道不是为政者必须做的事和最基本的职责吗?这种“反现代的现代性”,甚至是每个人都应具备的素质。只有任何时候都对现代性、现代社会发展机制保持足够的警惕和反思,才不致被外在于人的、基于数据与野心的发展主义所裹挟和绑架。

《穿城而过》中的另一组摄影作品与淞沪铁路有关。这是许海峰1990年代拍摄的当时还未拆除的淞沪铁路沿线日常生活场景。这组作品尤其吸引我的一点是,老百姓因势利导自发形成的混沌的生活方式,以及由此而来的模糊空间。倘若我们撇开视觉上整齐划一、行政上便于管理的标准,就会在这样的模糊空间中,感受到那种生活方式的独特活力与多样性。
展览开幕当天,摄影师许海峰讲述1990年代拍摄的淞沪铁路照片。夏佑至图
展览开幕当天,摄影师许海峰讲述1990年代拍摄的淞沪铁路照片。夏佑至图

在这些照片中,我们看到人们围绕铁道自行组织各种别开生面的生活。孩子在铁道上嬉戏,大人架起桌子打麻将,一根绳子连通铁路两边成为晾晒衣物的好地方。闲暇时人们搬凳子在铁路上看报纸聊天,忙碌时铁路便马上转型成工作场所。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快乐、闲适与满足。

当然,我并不想浪漫化地去想象那个时期、那个地方的那些人的生活。我只是小时候在家乡也有过类似的生活,至今依然是非常怀念的一段记忆,深知这种生活方式并非一无是处,不应被不加思索地彻底清除。

我也不认为,重新回归到那种生活才是最恰当的。只是觉得,社会能否在快速发展、强势管理与人们自发形成的生活方式之间找到平衡。也就是,在为由民众自然生成的生活方式提供保障和服务的前提下进行合理的发展与管理,而不是以追求政绩、满足资本需求为主要目的来进行大刀阔斧、摧枯拉朽式的规划和开发。

1990年代,面临改造的淞沪铁路。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图

也许,不管什么样的规划、开发、管理、改造,民众终究都要用自己的办法适应,而最终都能找到适应的办法。但这个过程可能要付出无可估量的代价。对权力和资本而言,在野心和目标面前,这样的代价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对身处其中的个体而言,是必须实实在在用生命去面对和承担的。

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用小奥利弗·W·霍布斯的一首诗作为引言。诗中这样写道:

文明最伟大之处并不在于此

而在于这芸芸众生

都能直接感受到的事物。人们常说

我们大沉溺于生活的方式,我却要说

文明的价值就在于让生活方式更加复杂;

人们的衣食住行需要的不仅是努力工作,

还要用头脑思考,而不只是简简单单、

互不关联的行为。因为

更复杂、更深入的思考

意味着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

意味着旺盛的生命。生活本身就是目的。

在我看来,这大概就是“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的意义所在。

《穿城而过》展览中,许海峰的照片尺幅不大但内容丰富,很好地呈现出当时那个地区的生活状况与精神面貌。这些照片分布在展厅四周的墙上,与周平浪的作品联结,形成了完整的共同体。如果说,周平浪的作品通过大尺幅的展示,突显个体生命在社会发展中必须被重视,那么许海峰的作品则通过丰富而具体的细节,构成了这些个体生命存在的基本背景,象征了“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和“旺盛的生命”。这些实在而鲜活的个体生命,与充实而丰富的生活,才应是现代文明存在的目的和社会发展的意义。
展览开幕当天,摄影师周平浪讲述身后照片的拍摄故事。夏佑至图
展览开幕当天,摄影师周平浪讲述身后照片的拍摄故事。夏佑至图

摄影是一种观看,也是一种凝视。它提供的不仅是转瞬即忘的一瞥,而是发自内心的关怀与思索。《穿城而过》展览中的两位摄影师,在不同时期,将镜头对准了和我们一样的、被裹挟在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的普通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视线,得以穿过冷冰冰的数据和冠冕堂皇的广告,直视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

同时,这个展览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认识自己、反思现代性的机会,让我们的意识在影像之间徘徊时,能够跳出那个被建构出来并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生活观念与价值评判体系,去思考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而非盲目成为那个由权力和资本构筑的发展主义的共谋者。在这一点上,展览就已具备了“反现代性的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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