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仍是少年

原标题:百岁仍是少年

2014年,许渊冲夫妇参观西南联大从军学子题名碑
2018年,许渊冲在阳宗海
2018年,许渊冲重返西南联大旧址。左二为本文作者

    ◎  龙美光(云南师范大学西南联大博物馆副馆长)

    编者按: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6月17日上午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本版特刊发财经记者马国川6月2日在北大畅春园对许渊冲先生所做的采访(节选),这或许是许先生生前所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以及西南联大博物馆副馆长龙美光的满怀深情怀念文章,以此悼念许渊冲先生。

    夜深人静,可以不受打扰,好好追忆一位老先生了。

    案边陈列着先生的几部书,是我刚从书架上抽下来的。《追忆逝水年华》《联大人九歌》《山阴道上》《〈论语〉译话》……每本都有先生的手泽和钤印。这些书映衬着他的人生,也诉说着他的狂放,他和时光一样悠远的世纪经历。

    是的,认识他,是从他的书开始的。这些书,大多是我购阅后当面请先生题赠纪念的,“译话”一册则是先生的馈赠。

    熟悉先生的朋友,不用看我文章的标题,一定都知道我要追忆的是刚刚走完一个世纪人生路,从睡梦中步入仙界的许渊冲先生。

    从一本旧书开始相识

    许渊冲先生的《追忆逝水年华》是北京三联书店的“读书文丛”之一,1996年首次出版,2004年我在大学二年级关注西南联大材料时与汪曾祺先生的《蒲桥集》一起注意到了它。它与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名著同名,一看书名即知作者与世界水平看齐的雄心(因其如此,作者似乎也把从事中法文学互译的专业背景巧妙地交代了)。在书的扉页,赫然印着这本小书的副题——“从西南联大到巴黎大学”,也透着难得的自豪自信。一本书只写自己的大学经历,却在书名上敢与世界名著比拼,着实令人暗为称奇。

    连着“序曲”和“尾声”,全书总共21节,也许寓意着他是1921年生人。“尾声”以1994年4月18日落款,则一定代表以此书向74岁生日献礼。特别在意仪式感,这是先生爱生命、爱生活的表征之一。

    在书中,他直白地说:“回顾我这一生,小学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中学是全省最好的中学,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并且说,一生中最难忘的还是从大学时代到留学时代的十二年,“一个人的一生,值得留下来的是多么少!”

    他在书中鲜活地再现了勤奋求知、快意求学的人生记忆。他以联大门口的两条路——一条公路、一条大家踩踏出来的路为引子,讲述自己特立独行的人生路,呈现了著名学府的人间细节,令人感受到其缜密的架构,细腻的心思,自如的文笔。这是一本永不过时的回忆文学!因为对这本小书的喜爱,对许先生一直心怀敬仰。不过,从未想过能结识他。

    2013年4月,效仿联大时期名家讲坛传统,云南师大和北大、清华、南开共同创办的西南联大讲坛隆重启幕。讲坛邀请海内外名流来昆演讲,以开拓师生视野,助力边疆社会经济文化教育事业。这年秋季,我从一所中学来到云南师大,直接参与讲坛工作。2014年,刚刚获得国际翻译大奖的许渊冲先生,几经波折,接受邀请成为讲坛主讲嘉宾。11月27日,先生在讲坛上为在昆高校师生作了《中国文化如何走向世界——联大与哈佛》的专题报告。会场座无虚席,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大家都不约而同赶来一睹翻译家的风采,全场起立向先生夫妇致敬。讲座中,他以自己的翻译为实例讲述翻译艺术的真善美,并将联大与哈佛作比较,认为联大当时已经达到世界一流大学的水准,其师资力量、教学特色等方面完全可以和世界著名大学比美。同时,联大遗留下来的思想财富和精神遗产,哈佛等世界名校是无法替代也无法复制。

    此次昆明之行,先生夫妇非常满意,觉得一生很少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认为是终生难忘之行。

    对照西南联大校训

    先生认为自己不达标

    为了抢救西南联大口述历史,2018年5月,我和同事们专程到京对多位老先生进行口述史采集。20日,许渊冲先生接受口述专访时重点讲述了联大的师长、学风和自己学习的情况。他说联大的要求极高极严,同学们也都各显神通地在你追我赶中学习,因此在联大,今天你超过我,明天我超过你,“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

    他详谈了从军的经历,谈了朱自清、闻一多、吴宓、钱钟书等几位名师,回忆了在天祥中学兼差的情况,也谈了联大的衣食住行。谈完后强调说:“你要让我回忆,我回忆的事情都是好的,谁去记那些苦的事情呢?实际上生活是很苦的,但是苦中作乐。”为此,许先生特别欣赏林语堂对联大“不得了,了不得”的评价,“他说了很多,但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就说凭这六个字,这个总结太好了。”

    联大的校训是“刚毅坚卓”,先生坦诚地说:“严格来说,这个标准我是达不到的,都是接近这个标准。我有一部分这个精神,但是不能完全做到。”那么这个校训如何翻译?一直以“狂士”著称的许先生带着无奈的神色表示,难翻了!

    在京期间,我们两次陪许先生到医院看望病危住院的照君先生。临别前,我们代表学校再次邀请他到昆出席联大校庆,他一方面表示很愿意重返第二故乡,一方面又指着夫人的病房说:“得看看她的情况,如果她不能同去,就没什么乐趣了。”我们是月底离京的,6月15日,照君先生永远地离开了。

    阳宗海的如萍梦

    照君走后,先生忍着悲痛料理后事,同时马不停蹄继续翻译工作。翻译进度虽然很慢,但已竭尽了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的心力。2018年11月昆明的联大校庆,先生是决定赴约的,只是昆明几天的行程必然耽误他的翻译工作,他又是为难又是期待。当然,期待战胜了为难。

    先生的昆明之行到底期待什么?临行前一周,他再三地和我通话,请我和学校协商几件事情。第一,校庆大会上要作发言;第二,安排访问天祥中学;第三,重返阳宗海。三条之中,最重要的是最后一条,为了这一条,其他均可放弃。

    10月31日,西南联大博物馆开馆仪式举行。许渊冲、郑哲敏校友应邀发言祝贺,先生虽然没有讲够半小时,但洪亮的声音,自信的神态给参加活动的每个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开馆仪式一结束,许先生就已按捺不住地惦念起阳宗海之约,再三催问学校是否已安排了行程。11月1日上午的校庆大会结束后,讲坛办公室几经争取,安排了重访阳宗海的行程。行程决定是在下午一点多做出的,先生一听可以去了,脸上马上绽放着孩子般的天真笑容,午觉也不肯睡了,迫不及待地乘车奔赴阳宗海。

    在心心念念的阳宗海,他似乎回到了70多年前在那里和同学们开展夏令营活动的场景,也回到了四年前与照君在阳宗海边促膝巡览湖光山色的情景。他陶醉于其中,怡然自得,甚至连新建的房舍里也要走进去体验一番。先生高龄,行动已十分不便,我们便推着轮椅,载着他巡游湖边,走进菜畦,俯到葫芦架下,嗅一嗅泥土香,吹一吹蒲公英……在湖岸,苇琴、雨杉两位同学依偎在轮椅左首,听老爷爷讲述阳宗海边发生的联大故事。

    其实,我一直知道,对“如萍”的牵恋,就是老先生回味不尽的爱情往事。在先生怡然自若的神态里,似乎可以听到他在《追忆逝水年华》温情的述说:“太阳晒得砂子烫脚,阳宗海静静地露出了酥胸,山谷间吐出了夏的气息。……一想起如萍那双比海水还深的眼睛,就想明天回去。不用肉体接触,不用言语交流,只要静静地看她一眼,我的灵魂就进入了天堂乐园;如果一天不看见她,我的精神就陷入了无底深渊。……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湖边,望着天上闪烁着神秘之光的双星,它们像是如萍那双迷宫似的眼睛,正在用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话呢?”

    在阳宗海的每一个瞬间,先生始终带着沉醉、放松、愉悦,甚而是放飞的神采。这里面蕴藏着多少颗不曾衰老的爱情种子?谁知道。而百年人生一直心存如此样美好的情愫,谁不羡慕?宜良县曾经计划在这里为这段爱情故事立碑为证,并刻上先生为阳宗海为如萍写的诗。先生听闻,几次向我表示,真若如此,愿在百年后安息于此。并且,这次从阳宗海回来后,他已将碑文写就:“青山恋绿水/山影水中醉/但愿长相随。”

    为他编一本画册

    从阳宗海回来,我相机里全是先生少年一般灿烂的身影,为他编一本画册的心愿越发强烈。

    2014年,先生应联大讲坛邀请重返昆明时,征得同意,我将他家中的两大本相册借到昆明,逐一扫描后原璧归还,而后请先生逐一写说明。2015年3月下旬,只印5册的精装本相册书通过邮政寄出。4月20日,我接到了照君先生的电话:“大龙你好啊!非常感谢你!你寄给爷爷的相册在他生日这天收到了,因为是周末,前两天就没打扰你啦。”哦,邮寄的日子我可没挑过呀!

    这本简简单单的《许渊冲》相册,先生一直珍爱有加,时常翻阅,不时向来访者展示——他珍惜已经走过的每一个生命瞬间。但是我心里感到挺难为情,除了印得太少,相册只有薄薄的二十多页,实在配不上先生一百年的人生厚度。于是,萌生了好好编一本画册的想法。

    2020年7月26日,我从联大讲坛办公室调整到联大博物馆工作。从此,联大历史文化的挖掘、联大精神的传承弘扬既是爱好也是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了。画册的编印工作列入了日程。在博物馆支持下,经整合多方资源,2020年11月,一册24开精装本、169页的《许渊冲》画册悄然问世。画册以先生的世纪人生为线索,收录各类照片260多帧,其中不少照片连先生也说没见过。

    这本画册与其他的许多人物画册不一样的是,除了每部分的主题释读用的是许先生的回忆自述以外,每一张照片的说明也是先生做的精心标注,许多照片说明还是颇具情味的娓娓道来。如第20页,联大外文系1943级游海源寺的合影,除了注明大部分同学的姓名和位置,连不在合影队列里的自己也作了标注:“地上头影为摄影者(许渊冲)。”随后,先生又为这张照片前排右二的女生作注:“卢如莲演萝芝,我为她写过诗:萝芝和我走在林荫道上,/谈到就要演出的英文剧。/忽然天上落下一阵急雨,/我忙躲到她的小阳伞下,/雨啊,你为什么不下得更大?/伞啊,你为什么不缩得更小?/不要让距离分开我和她!/让天上的眼泪化为人间的欢笑!”(诗句配有英译)又如第93页与红线女一家在北大的合影,照片的补充性注释是这样写的:“红线女将去莫斯科参加国际音乐比赛,对许渊冲说他们不是同行。许写诗说:莫说我们不是同行,/你用歌声盖瓦,/我用文字砌墙/共同建设社会主义大厦。”

    在我写的画册前言里提到1999年许先生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先生在这段话后面加了两句话——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一位评委、法国女诗人给他回了信,称他的翻译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学的样本”。许渊冲回信说,诺奖一年一个,唐诗宋词流传千年。这就是许渊冲先生!

    从2014年第一次结识先生,以后每有到京的机会,我都会到畅春园看望他,从书本神交到当面聆听教诲,终生受益。这七年,也曾搀扶先生游历故地,也曾陪他重返天祥中学,也曾背着他走进机场急救室……都是一帧帧难以忘记的画面。

    百岁仍是少年。最近几年,先生越是逼近百岁,我觉得他愈康健,他的白发中已然青丝丛丛。万没想到,率真狂放的先生会在这炎热的盛夏乘梦远游,不再归来。远在天南,我特别愿意把先生题赠小儿景湘的几句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绝顶,永远不停。”这既是先生对晚辈的勉励,也是他自己百年人生的最好写照。

    2021年6月17日深夜至6月18日深夜

    供图/龙美光

    许渊冲:八十年后再看,联大的名师们也有不足

    ◎  马国川(财经记者  文史学者)

    马国川:从1938年到1946年,您在西南联大求学八年。您个人怎么评价那个时代的西南联大?

    许渊冲:现在谈西南联大,没法还原当时的感受,现在的看法跟当时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因为时间越久,看法的变化越大。“西南联大”本身就是一个复杂问题,它是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大学合并而来的。三个学校很不同,有的人认为北大好,有的人认为清华好,也有人认为南开好,到底哪个好?要研究。

    我的看法,有的方面是清华好,有的方面是北大好。并不是清华绝对胜过北大,也不是北大绝对击败清华。清华有清华的长处,北大有北大的长处。一般说来,我倒更倾向于清华。

    马国川:对学生来说,西南联大的学习环境自由宽松,西南联大的教师也多是当时最优秀的学术人物。在这些教师中,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许渊冲:不同的老师有不同的影响。这些老师当时是我的老师,现在还是我的老师。八十年过去,我现在看得比过去更准确,更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缺点。因为已经过去八十年了,时代进步了,看法也进步了,现在很多地方是后人胜前人。

    马国川: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新人不及旧人。

    许渊冲:这都是有可能的。好坏不一定根据新旧来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现在认为,他们缺点不少,本来可以更好。钱钟书,当年在我们看来很了不起,但是今天看来也有不足的地方。

    钱先生认为翻译有两种,一种是有色玻璃,一种是无色玻璃。他主张翻译应该是无色玻璃,不应该是有色玻璃,就是说每个字都要翻出来,比原文不多不少。我和他当面讨论,最终尊重他的意见。但是根据多年的经验,我现在的看法是,没有无色玻璃,一定是有色玻璃。人类眼睛就是有颜色的,“本色”是看不到的。要翻译“本色”是不可能的,钱先生自己也认为不能翻译出“本色”来。例如,刘禹锡的诗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翻译怎么可能字与字都对得上?

    马国川:您最早是同意钱钟书先生的,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许渊冲:我根据自己的经验,逐渐认识到,有的文字要直译,如果意译能够表达原意又让文字更美,就应该意译。我和钱先生最大的不同在此。

    马国川:晚清思想家严复提出翻译要“信达雅”,您同意吗?

    许渊冲:“信达雅”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信”,有的译文比原文更“达”,“雅”是最难说的。例如,“东边日出西边雨”,如果只按照字面翻译成“东边出太阳,西边在下雨”,就乏味了。如果翻译成“东边露出了笑容,西边流下了眼泪”,把“雨”(rains)翻译成“眼泪”(tears),就更人格化,表示的意思比原文更深一点,也更雅一些。表达诗意很重要。

    外文翻译成中文,就要让中国人容易接受。反过来,把中文翻成外文,也要使外国人能接受。有时候字面上换了个词,但是从内容上说反而没有坏处。在这种情况之下更重内容,而不在乎形式。

    马国川:作为一名翻译家,您觉得自己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许渊冲:这个问题太大,不能说“最大的贡献”,只不过是某些方面进步比别人多一点,某些方面比别人少一点,将来还可以更进步。一般来说,文学作品应该是既真又美的。译文如果只求真而不求美,也不能算是忠实于原文。这是我对钱钟书先生译论的补充和发展。

    马国川:您翻译了许多中国古代诗词,当代中国人对于有些古诗词已经不甚了了,要让外国人理解中国古代诗词就更难了。

    许渊冲:挑战很大。李白最有名的一句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苏联人问毛主席,你们说这诗好,好在什么地方?后来又问茅盾,茅盾问我,因为他知道我翻译这首诗。我说,因为中国有个团圆的观念,“床前明月光”,看到圆月亮就想到团圆,旅人低头想到了故乡,所以说“低头思故乡”。西方没有团圆的观念,月亮圆跟家人团圆没有关系,所以苏联人说不懂。

    我把“床前明月光”翻译成床前月光如水(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低头思故乡”翻译成沉浸在乡愁中(head bent,in homesickness I am drowned)。把乡愁比作水,床前的明月光像是一潭水,看见在水上的月光,就想到如水的家乡。这样一讲,苏联人恍然大悟:你们中国的文化高深。这样表达就能够理解了。

    马国川:您一直把求知当成一生的追求。作为一名年逾百岁的知识分子,您对后辈有什么希望?

    许渊冲:一个人的知识总是有限的,没有顶点。哪里可能有全知的人?只能说,知道得越多越好。

    人生应该尽量生活得愉快。我自己没有多大要求,就是希望能够好好活下去,同时也尽我的能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吧。我活了100岁,再做不了多少事了,只能靠你们做了,大家有一分热发一分光。“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你们前途越来越大,希望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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