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里的文化故事_新浪财经

《纸的文化史》（德）罗塔尔·穆勒广东人民出版社

　　▌林颐

　　《纸的文化史》是德国文学与历史学家罗塔尔·穆勒的著作。这部作品并不是线性地讲述纸的发明及其衍变史，而是将这些内容穿插在相关的历史、文化事件里，与作者的思维分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作者的分析不停留于浅层的事件描述，而是着力突出纸作为技术产品与文化产品的双重性，这种双重性反过来也带动了我们对技术与文化的思考。

　　我认为，这部作品关于纸的文化历史的讨论里，还隐藏着围绕“纸”的一场有哲学意义的辩证法思考。这是该书的精髓。作为大学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者，作者在全书讲述里穿插了很多关于经典小说里纸、印刷术和书籍的文学分析和讨论，但有时感觉让书写主题变得散漫，这是个人观感，见仁见智。

　　为什么纸作为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在西方取代了莎草纸、羊皮卷呢？莎草纸、羊皮卷的问题是受限于原料，制作成本很高。蔡伦对造纸技术加以改善，麻布、破布、破渔网等原料在人类生活的地方随处可见，令造纸技术得以在全世界范围内传播开来。到了19世纪，造纸原料再次发生大规模革命，被木纤维素所取代，机械纸浆和化学纸浆的结合以及蒸汽的使用，让纸张真正成为一种大规模生产、无处不在的工业产品，作者称之为“纸张时代”的到来。

　　纸的技术革新是一部工业文明的发展史，该书也有对工业文明的思辨。19世纪，随着大规模造纸技术的发展，纸张耐久性的问题日益突出。现代纸张放弃长期的非同步存储，而选择快速大规模的同步流通，相较于从前古老的文献，人们允许现代纸更快地变黄或者发脆，只要它满足供应充足和价格低廉的条件。信息传播越来越短平快，作为它的载体的纸也是短命的，而我们都知道，造纸业污染严重，破坏生态环境。纸的发明，促成了文明的流播，同时也携带着摧毁文明的因子。

　　在我们看来，纸是用于书写的，它的重要使命就是促进书写的日常化，储存并传播知识。但实际上，在谷登堡印刷革命之前，纸张制作虽然经过了几轮革新，整体规模仍然偏小，且纸与图书的关系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紧密。早期纸张的用途主要是一些日常但更重要的领域，比如记账簿、信件、档案、公文等。作者以腓特烈二世帝国的行政运转程序，解释了纸是如何促进以文档为中心的统治管理向以档案为中心的帝国、教会机构、行省以及地区的行政管理过渡的。

　　而若要达成行政的高效率运转及信件与文件的及时到达，邮政系统的网络覆盖能力才是关键。作者强调，只有与交通基础设施相结合，纸张才能成为传播的媒介。作者认为，报纸之所以产生于17世纪，就是因为报纸是在写于纸上的手写信件、为交易会印刷的通讯与邮政体系的相互作用下产生的。

　　纸也为一些特殊的娱乐项目找到了独特的表现形式，比如纸牌。作者强调，纸牌是由若干层纸黏合而成的，纸牌游戏在欧洲的风靡所带动的对纸张的需求超过了办公厅和地方议会。纸牌使纸张跳出了修道院、大学和办公厅，转而进入未受教育的群体和早期娱乐媒介这两个新的领域。物质载体和复制技术的融合使纸牌变成了一种大众产品，这是纸张媒介史研究中常常被忽视的一个问题。这揭示了大众文化传播媒介的基本特性——我们容易把文化视作精英推广的结果，而忽视了大范围的群体行为的力量。比如，今天我们称之为经典的莎士比亚戏剧，实际上是世俗大众产品，原初的文本有很多市井的粗俗俚语。作为文化产品的纸张应用的道理亦如是。

　　谷登堡的印刷革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一方面，纸作为经济的、质量不错的书写和图像载体，天然地就是大规模复制图书的最好用品，另一方面，纸成了由于书籍印刷而获得重组和革新的早期技术成就之一，伴随印刷术的发明，纸张生产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得到了迅速发展。

　　对纸的深具特色的运用，使得纸连连参与到了社会变革之中并且制造了许多意外的结果。书籍的了不起在于，它所传播的东西可能并非总是正确无误的，但它的确是共性化和持久性的物品，也是尽可能地保留集体记忆的最好贮存器，而纸就是书籍所承担的文化功能的实体表现形式，它是图书的信使，把知识传播到每一个阅读者那里。

　　本书前言是从法国作家保尔·瓦雷里在1932年的一场思想实验说起的。瓦雷里设想，有一种微生物攻击了世界上现存的所有纸张——想象一下纸消失后的世界吧：再没有纸币，没有债券，没有案卷，没有法典，没有诗歌，没有报纸。作者指出，瓦雷里虚构的微生物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凸显了纸在现代文明中的普遍性和广泛性。

　　在瓦雷里的时代，他针对的是广播、唱片和电影行业，现在我们可以很清楚地意识到，纸的主要对手是数字化、电子化。报纸的新闻已经赶不上网络的快捷，纸质书似乎也没有电子书那么方便，但是，网络内容的书写是随机的、临时的、可被修订的，电子书也可能被下架、被删改或者被盗版，原创越来越难，搬运盛行猖獗，谁来创作？电子阅读很难媲美纸质阅读的亲近感和审美趣味，而纸质书依然因其独立自给和不可改变的特性而存在，至少在目前来说，纸仍然是非常有效的文化储存方式。

　　也许，瓦雷里的预言会变成现实。可是，我们要知道，网络文章只有在我们对其感兴趣时才会搜索到，或者被大数据依据你的喜好推送到你的面前。“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柯勒律治的诗歌可以用来形容这种状况。我们需要一些传承，尽力保持永恒，纸与书籍需要代表这样一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