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王明卿□罗毅
1985年7月的一天，个子高高大大的王明卿身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来营部找我开具《军人通行证》。他的河南普通话，听起来抑扬顿挫，说连队批了假，他得在“八一”前赶回老家娶媳妇，并说未婚妻是民办教师。
我边开通行证边说，恭喜你啊王老兵，要做新郎官啦。老王笑着说，“什么新郎官不新郎官的。来，抽根烟！”他边说边从裤包里掏出一盒“大重九”来。我说不抽烟。王老兵拉下脸来，丢了两支在桌子上，“抽，没事儿，哪有当兵不抽烟的？我可不喜欢奶油小生。”
A
初识
掰手腕，我赢了他两盘
我心里一咯噔：这老王什么意思，未必说我是银幕上的假军人不成？“老王，我是真的不抽烟。要不，咱们掰手腕如何？”在连队，兄弟们没事就爱在一起撸起袖子掰一掰，掰得脸红脖子粗。赢了的，趾高气扬，如一只雄壮的鸡公。输了的，咬牙发誓，“下一回，老子一定要掰回来！”大伙玩这拼力气游戏的好处是：慢慢地，胳膊上就有了一块一块的疙瘩肉。玩单杠和引体向上，再也不是往下坠的秤砣。
“吔，你个新兵蛋子，敢和我掰手腕？不晓得我是玩装载机的？”王明卿卷起袖子，古铜色的胳膊，腱子肉闪亮。我见状有些心虚。但话已出口，还是撸起袖子，硬着头皮与老王比试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老王故意让了我。三个回合，我竟掰赢了两盘。王老兵笑眯了眼，“呵呵，看不出你这个白面书生，还有点蛮力呢。不错！等我回来消假，给你发喜糖哈。”我使出浑身气力掰手腕，分明有些气短，“要，要得，把你家属的照片拿来瞧瞧，让我认认嫂子。”
王明卿是1978年从河南宜阳县入伍的装载机手。我与老王掰手腕那阵，他是工兵营筑城连二班的班长，刚刚从义务兵转为志愿兵。按当时部队政策，志愿兵服役满13年，就可以转业地方，农转非，吃商品粮，国家还会安排一份享受工人待遇的工作。运气好的话，遇有贵人相助，兴许还有转干的机会。这好事对于从农村出来的老王，不亚于天降甘霖。
做了志愿兵的王班长，在工地上干活，比做义务兵时更加卖力。他操作装载机，在逼仄的坑道里进退自如。当机斗高高举起时，老王会把油门踩得隆隆响，装载机屁股后面冒出一团团黑烟，机斗中的碴土潮水般向自卸车车厢流去……即便轮休不上班，我也常常看到老王穿着工作服，戴一双沾满机油的手套，在他的装载机上爬上爬下。主动自觉地做机械保养，对筑城工兵来说，就如步兵爱护手中的枪一样，是一种本能习惯。
一年以后，因为上军校，我离开了营队。
B
救灾
船触礁，出师未捷身先死
再一次听到王明卿的名字，是在1987那个金色的秋天。
9月1日，各地学校欢天喜地开学的日子。群山深处的巫溪县县城南门湾龙头山，却在这一天的凌晨时分，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岩崩。百米高的悬崖上，坍塌下近万立方米的巨石和泥沙，将山脚下的县电力公司宿舍楼、几家私人旅馆、周围居民住房悉数摧毁或掩埋。瞬间，天灾敲碎了大宁河边小城的宁静。
危难时刻，人民解放军显身手！
驻渝某部工兵营奉命，迅速组成抢险队，从九龙坡码头装载，赶赴巫溪抢险。某师司令部副参谋长张启生、工兵科长陈国荣率工兵营道桥、筑城、地爆连主力，启封大型工程装备，配属少量师直通信兵、防化兵和部分机关参谋，征用地方民船，沿长江水路航行，向岩崩之地巫溪县挺进。
9月3日凌晨3时左右，暗夜中的长江上，大雾弥漫，呈品字形开进的拖轮和驳船行至长寿两蟾堆江面附近，江心巨石如拦路虎挡住去路。一声巨响过后，触礁灾难，瞬间降临。栖身驳船甲板的王明卿，在巨大的撞击中头破血流，装载机轮胎从他的头部碾压过去。一台轮式移动电站，砸在师司令部机要科参谋李东升的大腿根部。船上大副右手四根手指被绷断的钢丝绳齐齐切断。工兵营长杨志锦、筑城连挖掘机手熊明生一干人等，或重伤，或轻伤，鲜血染红了甲板。
道桥连政治指导员郑安民清楚地记得，船队触礁后，抢险队迅速组织抢救伤员。是他亲手用文书沈友桥的毛巾被，把壮烈牺牲的王明卿包裹后抱上担架，送到闻讯赶来的四川维尼纶厂医院救护车上的。事隔多年，郑指导员还不无悲伤地说，谁想得到呢？出发前的头天晚上，我还在筑城连与王明卿喝了一台壮行酒。王明卿兴奋地说，家属马上就要来部队探亲了，她喜欢吃重庆小面，为此专门给她准备了一罐油辣子呢。哪知道，仅仅一天时间，就是天人永别。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放下牺牲的烈士，包扎好负伤的战友，抢险队没有退缩。大型装备改用汽车轮渡继续前行，奔万县、下云阳，于奉节码头上岸后，跋涉于崎岖、狭窄的山道。因为操作手牺牲或负伤，筑城连二班副班长杨榜在右手负伤的情况下，挑起了大梁，在险峻的山路上来回奔波，用左手“违规操作”，既开装载机又操作挖掘机，表现英勇，成为巫溪岩崩抢险中唯一荣立二等功的士兵。
经过昼夜行军，抢险队于9月6日深夜抵达废墟般的南门湾，不做休息，迅速请战，投入遇难者寻找、危岩爆破、土石清运……抢险结束后，时任四川省副省长的蒲海清为官兵的奉献精神感动，与带病指挥战斗的陈国荣深情相拥，久久不愿分开。万县地委书记欧阳荣代表万县地区780万人民向抢险队表示感谢。解放军官兵撤离巫溪时，县委书记李健、县长魏心珩率县城民众，万人空巷欢送子弟兵……
C
告慰
缅烈士，重庆的山水记得你
我是在南方某军校得知这一惊心动魄的消息的。首长和战友的名字，是多么熟悉；牺牲战友王明卿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我俩在营部掰手腕的情景，是何等的亲切。一个活生生的解放军战士，怎么就牺牲了呢？这可是岁月安稳、花好月圆的和平年代啊！
战友在来信中告诉我，王明卿的父亲、兄弟和媳妇曾霞，抱着刚刚半岁多的女儿，千里迢迢来部队接烈士回家。在长寿县殡仪馆，远远望见丈夫的遗体，曾霞当场晕死过去……
我默默地收拾好信件，遥向重庆方向，为牺牲战友默哀，也为抢险队的漂亮战绩而感奋。数年以后，我有幸担任了这个营筑城连的连长，每每遇有重大突发事情，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王明卿，想起自己未能亲身参与的巫溪岩崩大抢险。
今天，旧日巫溪不复存在。三峡成库的历史机遇，让巫溪老县城凤凰涅槃。南门湾岩崩近旁，亮堂堂的龙头山隧道早已贯通，把赵家坝、马镇坝与宁河古镇紧紧相连。崎岖盘旋的山路早已变身为平坦直达的奉溪高速，上古盐泉、荆竹坝悬棺、灵巫洞、红池坝、阴条岭、兰英大峡谷等巫溪绝美风光，相继走出秦巴大山；传承千年的巫文化，向世人渐渐掀开神秘浪漫的面纱……
历史不容忘记。站在大宁河边，深情告慰天上的烈士：王明卿，您为巫溪人民的安危而牺牲，山川作证，英魂长存。战友我坚信，大山大水的重庆记得你的名字；美丽的巫溪，永远记得当年那一群奋不顾身的解放军战士。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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