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顶一日

站在木楼阳台上,满眼苍翠。山泉的轰鸣声滚滚而来,大山的召唤近在咫尺。顾不得旅途疲劳,下楼沿溪涧闲走。流水或缓或急,缓处一潭碧玉,蓄满天地精华;急处一袭飞瀑,冲破岩壁。山道陡峭,林木森森,溪流灿然。溪流在歌唱,溪流不知疲倦,它在弹奏永恒的旋律。它弹给古木听,顽石听,弹给攀爬的藤蔓听,也弹给路过的我和风听。我走走停停,慢慢起了共鸣。我是一格生锈的琴键,山泉将我拭亮,山风让我发出原音。山中无人,山风肆行。山泉无路,一往情深,沿山谷跌宕起伏。我痴迷而随,浑然其中。我爱这动荡这喧哗这破碎,它是山的脉搏,是山的心跳,是山的语言。我在山的最深处,聆听清音,我在山的最深处,触摸空茫。山之大,不过一眼秀色;山之深,不过一股溪流。

傍晚时分回到山庄,老板将饭菜侍弄上桌,三菜一汤,说自己不会做饭,婆娘不在家,只能将就将就。我笑言待遇不错,得老板亲自下厨。边吃边聊,问老板为何要在这半山腰做民宿。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冯家顶人,憨厚纯朴,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缓慢语调和温和眼神里尽是往事,却也云淡风轻。

而立之年,他当村民组组长,交通不便,不说发展,连村民外出就医都是难事。他带领大伙修机耕路,缺乏资金,就集资捐款,生生打通了与外联络。在此基础上,近年升级成硬化路,虽不宽畅,但不影响出行,改变就此发生。茶叶卖得好,山货卖得多,生活质量得以提升。但家家如此,户户吆喝,毕竟单一,也非长久之计,生存路径尚需进一步拓宽。他开始思考转型,避免同质化发展。

高山村落,土楼,红茶,慢生活,周边游,原风景……这些词语原本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像天上的繁星,这儿一颗那儿一颗,虽有光亮,但不同频,也不能彼此映照。当他把它们连缀成片,他顿悟了。他决心建民宿,发展旅游业。十年间,他先后投资一千多万元,打造冯家顶民宿。这极具前瞻性挑战性,最终带来了丰厚回报。如今,世外桃源、与星星对话、高山氧吧、森林露营……这些标签重新定义了这个高山村落。

我叹服的不只是眼前这个男人所取得的业绩,我惊讶于他的平和,话语所及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与他毫不相干——彷徨、苦闷、挫败、狂喜皆不着一言。正因为如此,他是平静的深邃的,是无需解释说明的,更不必渲染。就如此刻——农历正月初十的晚上,在冯家顶民宿,在偌大餐厅里,一盏灯照亮我和他。一只成年拉布拉多犬,垂着双耳,偎在桌边。我想起下午到达山庄时,它是第一个问候我的。

饭菜未及撤离,老板娘裹着夜色踏入家门。一身红色羽绒服让她显得干练温情,却也遮不住疲惫。她看了一眼饭菜,嗔怪老公说,就让客人吃这个呀!转身向我表达歉意,说她从县城医院回来,孙女儿出生不久,得了新生儿黄疸,她必须去照看一下。我恭喜她升级当奶奶,说我家女儿小时候也得过黄疸,还照了蓝光。她说医生也是这么处理的,小人儿照蓝光,让人心疼。又说起祁门风俗,女孩子一旦嫁出去,生产是不能回娘家住的,尤其是女方家里有哥哥或者弟弟,娘家多少有些忌讳。但她亲家很开明,在县城里有房子,把女儿接回去照顾,这让她省事省心,但从礼节上,她必须去表达谢意。

与她闲聊,我感到放松自在。对她而言,我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也可以家长里短,她并未把我当成外人,我们距离并不遥远。在旅行中,最大的意义或许莫过如此——猝不及防中,有一种东西会触及你,它不一定是周到的服务,不一定是可口的饭菜,不一定是想象中的另一种生活,而是日常,它让你感到亲切、贴近,让你在烟火人间中慢慢卸下重负。

回到房间,拧开灯,山野里有一束光为我而明。我静坐良久,窗外偶尔传来三两声狗吠,一座山似乎更空了。迷糊中,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听到公鸡打鸣声,仿佛在黎明,又仿佛在晌午。在黎明,睡梦变得幽深,梦是一个狭长通道,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但我依然往前走。在晌午,睡眠轻浅,睡眠像一页纸,风能掀开它,公鸡能唤醒它。但一睁眼,身边人不见了,刚才哄睡的奶奶踮着小脚走向田间地头,留下我一脸怅然。我不知道怎么就在梦中回到小时候,那些残留在体内的原音和旧痕一一复活。

凌晨下起大雨,高处的雨水不同凡响。雨落在小瓦上,落在茶叶上,落在石头上,落在林木间,嘈嘈切切,一时分不清何为溪流声,何为雨声,何为风声。风助雨势,雨助风威。地未动,山未摇,听雨的人心里落花流水,残山剩水,千山万水,一时山重水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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