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星座》 共时性的撕裂

《玻璃星座》 共时性的撕裂
2024年03月29日 00:08 新京报

《玻璃星座》 作者:(美)施家彰 译者:史春波 版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3年5月

  清晨,诗人被窗外一阵敲钉子的声音吵醒,他开门出去——

  一夜风雨过后。

  一只雏凤蝶从一枚紫花中饮蜜;

  我从晨曦中啜饮,

  瞥见咬鹃在卵形叶间,

  彩虹巨嘴鸟停在枝上——

  此为施家彰诗集《玻璃星座》第一首诗的一段。这首题为《Festina Lente》(忙而不乱)的诗,描写了诗人在一个雨后清晨所见:蝴蝶、咬鹃、蜂鸟、巨嘴鸟,在树叶、花朵和喂食器中间飞舞、摄食。一只蜂鸟在空气中扇动翅膀,一滴露珠闪烁在阳光里,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值得人停留和注视的意义。举目望去,构成世界的一切——尤其是生机勃勃的自然之物,被人看到,被人思索它们的存在对人类构成的影响,这就是一种恩赐,是激发和启示智慧的时刻,是给人提供感性经验和生命体验的思想的温床。

  人并不是大地永久的居民

  上述场景是一个诗人日常生活的截面:安谧的早晨,宁静的大自然,生灵们在忙碌却有条不紊,组成了一曲和谐乐章。这一切促使诗人蓦然想起昔日景象,记忆如音叉发出的同心圆音波在时间中扩散——那些往日时光,恋人间的耳鬓厮磨以及:

  一个下午从西方聚集的/雷雨

  我们坐在世界狂暴之眼的崖边——

  这是诗人在一个感受到万物活力的清晨,用手指轻柔爱抚心爱之人头发、默默相依时,突然的一个精神转折,如诗句中所写的悬崖——它打断安宁清晨的继续,宛如一列驶往幸福的列车猛然脱轨,发现脚下是无底深渊一样,试图将读者提升至无边广袤的全息视角:早晨、昔日、记忆、惊心动魄的每一刻。施家彰正是这种善于将一切共时发生的事件出人意料地并置在一起的诗人。他时常截取时间的切片,无论是在金属线上停留五秒钟的蜂鸟,还是静候五秒钟后缓缓抬起双手的钢琴家,而与此同时,“一个男人在灌溉渠水”,“汽车修理工拧开油塞”;于是,时间随着蜂鸟靠近或离远,“钟的齿轮/以多重速度啮合;我们听见/一系列行进的固定音型,我们的重量/没有系于大地之上。”

  在诗人心中,人是时间的一个地址,人在时间中移动,而时间是多重的,因为人的感受是多重的,人并不是大地永久的居民。不仅如此,当诗人意识到他通过攀爬想象力之天梯,成为星空的观察者,像最勤劳的农夫,在凌晨五点走上山脊,他便看到“四月里猎户座的左臂/位于天空顶点”;而到了五月,“唯有金星贴着黎明的黯蓝天际/于山棱线上闪烁”,那遥远的、看似永恒的事物开始轻轻摇晃,将小小地球上人类的思绪抛向无垠的太空,以新的参照系来度量人生命的意义。

  写诗仅仅是为了描述眼前之物吗?非也。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独立的存在,终生坐井观天,对任何一位渴望了解他者生存经验、从而审视自我生存状况的人来说,都是作茧自缚的人性牢狱。他乡和远方不仅唤起人的无限想象,更重要的是,这一指向他者的渴望将不同时空的人与事与物纳入同一视野和空间,从而获得一种整体性的观察。这也意味着,对任何异域跨界的认知,都将是更新自身思想方式的激活力量,也是对所有事物彼此依存、常被遮蔽和被忽视的深层联系的揭示。

  “现实好似一场当代弦乐四重奏”

  与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以创造新诗体、探讨有限与无限为己任不同,施家彰在《目眩神迷》这首短诗中,同样将现实不同层面的交织喻为一场“弦乐四重奏”。在他的描述中,“第一小提琴戴上了乌鸦的脑袋”,第二小提琴则表达“雨中白莲的独白”,中提琴在“探讨爱与愤怒与恐惧”,第二小提琴突然转向现实世界最具体的灾难性事件——它在“报道阿富汗最近一次政变”。这是人类现状的多重性和当代世界普遍存在的荒诞。

  施家彰处理大量的生活经验与时代、历史信息,有两大材料来源。自其众多诗作中可见他日常生活的情景:照料修剪花草,为田亩里的农作物浇水,像农夫或工匠一样,亲自动手做各种各样的活计;同时也以曾经的理科生对自然科学的好奇和严谨,成为小到微生物,大到各种天体、星座、宇宙现象的观察者。这样的日常生活使他几乎成了百科全书般的博物学家,并拥有联接各个分属、分纲目等现象学意义上的整合能力。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前述的独特知识结构和人文个性,使他格外关注“远方”和“异域”发生的事件。这些事件小到战国铜镜的出土、1971年在马拉加翻垃圾时被推土机轧碎的一个男人、漂在武汉长江上的死猪、旧针管包装后卖给医院的事件,直至一颗超新星和哈勃望远镜的新闻、阿富汗战争、广岛核爆炸、彗星释放X射线、尼加拉瓜最后一任独裁者的逃亡等重大社会性新闻,犹如埋在诗中的地雷,读者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触雷”,引发震撼心灵的爆炸。诗人常常出人意料地把来自两种或多种不同生活状态、但又具有共时性的现象并置在一起,构成内容上剧烈的矛盾冲突和极其荒谬的呈现——诸如在《大地的弧度》中,诗人写“我们”走进一座村庄,走进一个带有天井的两层小楼,看到凤尾竹并嗅到菊花的香气。在看似一次乡间游览之时,蓦然——

  兵士向敌人的战壕发射迫击炮弹,

  与此同时阿富汗的农民停顿片刻又继续

  切割罂粟蒴果,收集胶汁……

  随即而来的不仅仅有跌进沟渠的车祸、印第安原住民和西班牙殖民者留下的岩画,而且从威尔士诗人狄兰·托马斯到瑞典诗人古斯塔夫·弗洛丁,从黄山挂满情侣同心锁的步道到被冰雹击碎的莴笋,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子和一个翻垃圾箱的老兵所构成的画面,依靠小球推动大球改变人类莫测走向的叙述等,都在向诗人昭示着共时性导致的撕裂——“以疼痛分裂我的肺”。整体主义者的观察优势和绝望之感,皆来自于不同事物存在处境的巨大落差,它既能导致内心深深的裂痕,但也能真正唤醒人们心中的道德感,从而带来拯救的力量。正如批评家耿占春所言,那是一种反向的启示:“对我们构成拯救的,既非过去的黄金时代,亦非未来的许诺,而是同时存在于别处的生活方式。至少我们知道自己可以临时换一种生活(一些日子)而不至于走进绝望的死胡同。”因此,施家彰这首诗中虽然出现了“历史在球的弧线中擦除”,但最终,星光依旧“在大地的弧度上涌现”。这遥远宇宙光辉投射在天幕上大地的天际线,才是地球历史和人类文明更为恒久的坐标和参照吧。

  “挽诗和颂歌是我们的南北磁极”

  我不想强调施家彰华裔的身份,也不想在他身上做一次族群文化的溯源。所有的归类都可能形成新的偏见,而偏见又会狭隘和弱化诗人笔下的思想疆域和精神力量。我重视的是他在关注什么,以什么样的方式关注。坦白而言,他是很多人都梦想成为的那种诗人:博学内敛、想象力飞扬,充满激情又十分克制,具有辽阔的内在视野。他常常面对最基本、最严峻的问题:宇宙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在生死之间、之内、之外又是什么?人类的灾难,何以也存在于有飞鸟花朵、宁静美丽的大地之上?他就像加缪说的,是毫无节制地爱着世界的人:从一只蜗牛到座头鲸,从一个切成片的海鱼到一片茶叶,都是他关注的问题。他的诗中,大量的植物、动物、昆虫,从细小至微观世界,到用光年来记录宇宙的视野,让我想起“五蕴皆空”。我亦不想以佛学来解释他,而是说他的诗让我想起了这些。五蕴皆空,里面的色即是空,它空掉了什么?从其诗分析,我看到的是空掉了一个孤立的自我,代之以他与世界万物丰富复杂的联系。我尤其被他的悲悯所感动:缺一条胳膊的少女,眼睛瞎了的音乐家等,这一切在他的诗中都有非凡的呈现。

  施家彰是一位文体意识极强的诗人。以《平原水渠》为例,像一篇诗化的地域生态研究报告,打破读者观念中固有的诗歌形式,呈现出独特的表达形态。他在创作中有大量的探索创造,让我想起他与雕塑家、音乐家的跨界合作。跨界让艺术家和诗人融合创造出全新的艺术和诗。我以为施家彰对现有诗歌形式的打破,与他渴望获得一种宇宙感、观察世界的完整性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尽管整体性和共时性是施家彰诗歌艺术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尽管他无所不在的视点常常将读者抛之于事实与想象、社会与个人交织跌宕,哀痛与祈祷相互撕裂又相互依存的体验中,他依然是一位深深葆有人性向善之希望的思想者:

  我尽力将分散的点

  连成星图。在晴朗的天气徒步

  穿越无边的熔岩,到头来发现

  挽诗和颂歌是我们的南北磁极。□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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