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公映的台前幕后_新浪财经

　　▌肖伊绯

　　八十余年前，美国米高梅公司曾以著名作家赛珍珠的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为故事底本，在美国国内布景与拍摄，并起用美国影星饰演中国农民，演绎中国农村生活故事，复又到中国内地拍摄外景，最终形成以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大地》。

　　这部影片在美国获得广泛好评，还获得第10届奥斯卡金像奖（1938年）五项提名、两项大奖（最佳女主角与最佳摄影）。而《大地》原著作者赛珍珠，亦于当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部小说及其改编影片，竟囊括了如此多的重要奖项，这一文化现象极为罕见。

　　在这部影片公映之前，米高梅公司曾经邀请多位中国文化界名人观看。胡适、蒋百里等人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不过，由于日本发动侵华战争，这部斩获多项大奖的影片，并未在中国引起多大反响。

　　《大地》首映时的电影海报之一

　　《大地》剧照，原载《宇宙风》杂志第37期（1937年）

　　林语堂与赛珍珠

　　胡适写出八百字“影评”

　　米高梅公司是在1934年初准备拍摄《大地》，并呈请当时的中国政府派遣专员赴美，驻场监制。1936年9月，影片摄制完成。中国政府委派驻旧金山总领事黄朝琴，对影片内容进行专项审查。在审查过程中，因发现影片中确有部分有损中国声誉及与国情不符的情形，遂令删除。为慎重起见，黄朝琴还让米高梅公司邀请一些旅美华人观影，请他们逐一提出意见。

　　林语堂在美国的《罗安琪时报》上发表影评，认为：“此片描摹华人生活，甚为确切，艺术高超，配制完美，人生之奋斗，喜怒哀乐，描摹尽致，灵犀通者，类能爱之。余意此片，能忠实述出原书大意，即我华人之乐天知命，坚毅勤朴是也。”不过，林语堂是赛珍珠的好友，他的赞美之辞颇有为之代言与推广之美意，谈不上建设性。

　　黄朝琴请来赴美参加哈佛大学三百周年纪念会的胡适，希望听到更有针对性的批评意见。时为1936年10月27日，胡适在米高梅公司观看了《大地》送审影片之后，写出了八百余字的“影评”。胡适首先指出，赛珍珠并非第一流作家，她观察中国农村情形，并不深入，所以原著作就有不少瑕疵，其根本问题在于描写主角突然拾到珠宝金子暴富，这是情节剧的写法，不是第一流小说的写法，这恰恰是致命伤。

　　此外，胡适还提出一些与现实不符的地方。比如影片中王龙的妻子临盆，王龙竟然不知道到哪请产婆，其实不管多穷的地方都有接生婆，赛珍珠不知道这点，这个描写是闹笑话；还有王龙的妻子病危时，家中备棺材，但没有把棺材抬到病房的道理。

　　不难发现，胡适批评意见的首当其冲者，并不是影片本身，而是直接指向了剧本源头——赛珍珠的原著小说。赛珍珠在1892年10月，也就是她刚出生4个月的时候，就随父母来到中国，并在中国生活了近40年。赛珍珠当时在国际文坛，尤其是中美文坛上的声誉已非同小可。不过，这并非胡适第一次批评赛珍珠的小说。

　　早在1934年夏天，赛珍珠在北平参加美国驻华公使詹逊夫人的一次宴会时，偶遇胡适。当言及赛珍珠新近完成的英译本《水浒传》时，胡适当面指出其译本“纰缪甚多”。胡适还即席举出一处“误例”，称赛珍珠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译成英文后，与原意大相径庭，英文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如果再翻译成中文，就变成了“走是三十六种逃法中之最好的一种”了，这与中国成语的原意完全背离。

　　毋庸多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本是《孙子兵法》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句成语。在赛珍珠的英译之下，中文成语原有的寓意与意蕴完全背离，岂止大相径庭，简直文不对题，实在匪夷所思。可想而知，这样的当面批评，自然是相当有力度的，也是近乎不留情面的。不过，胡适“知无不言”，可谓“诤友”，而赛珍珠“知错即改”，也颇有风度。

　　当时赛珍珠在海内外已声名鹊起，以中英文双语兼通的“中国通”作家之特殊身份，跻身于国际文化交流舞台之上。以反映中国农村生活为基调的小说《大地》一经面世，就有着举世瞩目的独特魅力。在这样的背景下，胡适在使馆宴会上，当面对赛珍珠的文学翻译水平提出批评，自然会成为那个时代的国内文坛话题之一。直到1939年，因日军侵占杭州，已被迫西迁金华继续出版的《东南日报》，仍然刊发过关于此事的文章，文中又补充了一点胡适当面批评赛珍珠的细节信息。比如胡适批评赛珍珠把“好汉子”翻译成“Good Son of Han”。

　　蒋百里认为可作修改

　　当胡适向黄朝琴表达观影感受时，除了对赛珍珠原著《大地》这部小说的诸多批评之外，对经过米高梅公司改编之后摄制的《大地》影片，却颇有赞许之意。评价中有“原书有许多不近情理之处，此片稍有改削，似胜原书”云云，意即影片本身反倒胜过了原著，尚有可取之处。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前，胡适可能已经与米高梅公司方面有过接触，且对《大地》影片的一些故事情节及演绎细节，有着相当的了解。当胡适向黄朝琴建言时，有“我曾告公司中人，补救之法……”又有“我曾劝公司中人修改，他们颇感觉困难”等语，可见其早已对影片制作方直接提出过修改建议了。

　　为尽可能广纳各界意见，黄朝琴又请来在美国考察军事的著名军事教育家蒋百里观影。蒋、胡二人的观影感受及相关意见，基本一致，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蒋氏对影片的评价，后来也由黄氏写入了《大地影片审查报告书》之中，其人大致观点是：“鄙意就大体言，此片‘阿兰’为主角，述中国人对于土地之爱心，以勤勉成家为主体。原是赞美中国人之意，故对此片应大体表示同情。惟美人好奇，以未见者为贵，故间有不满于国人者……中间如娶妾乱伦之事，或为国人所不满……总之，此电影公司，既对中国表示好意，似不可过于与之为难……”

　　应当说，蒋百里对《大地》影片的评价，与胡适大略相同。显然，在国内全民统一抗战时局之下，蒋、胡对中美文化交流之必要性，皆有足够重视，对战时应当尽可能争取广泛充分的文化同情与国际援助，皆有共识默契。因此，在影片中多数会引起国人不满的内容已被删去的前提下，二人皆表达了基本认可的意向。

　　与胡适略有不同的是，作为军事教育家的蒋百里，还表现出国际关系处理技巧方面的灵活策略。他主张《大地》这类影片应当“既对中国表示好意，似不可过于与之为难”，意即可以尽快放行至中国上映。如此一来，在中国上映时，尚可以随时“监督修正”，否则，“彼在美编剧，在美演艺，我即干涉，为时已晚也”。

　　因抗战而甚少关注

　　1937年1月29日，《大地》影片在美国好莱坞首映，黄朝琴等中国外交官员代表出席了首映典礼。一个多月之后，上海《电声周刊》率先向国内观众通告了《大地》影片已在美国首映的消息，并以《胡适之蒋百里林语堂等对于“大地”影片之意见》为题目，将黄朝琴曾向中国驻美大使施肇基汇报的《大地影片审查报告书》主体内容，摘要列刊，公诸于众。

　　同年4月22日，南京传出官方消息，《大地》影片通过了政府审查，即将在中国上映。孰料，就在《大地》影片获准中国上映不到三个月，日军悍然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全民族统一抗战也随之拉开序幕。在这样的时局之下，《大地》影片在中国的上映，并没有引起国内民众太大的关注。

　　仅据笔者所知，1938年1月6日晚，在上海北京路贵州路口的丽都大剧院，曾举办过《大地》首映仪式，并为之印制过影片介绍手册。这可能是目前已知的该影片在中国影院上映时间相对较早的一次。

　　十个月之后，1938年11月11日，瑞典斯德哥尔摩传来消息，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决定授予《大地》作者赛珍珠女士。这一消息，于次日即见诸中国国内各大报刊之上。

　　不过，此时的胡适，已然出任中国驻美全权大使，在华盛顿的使馆中正式履职，为争取中国抗战的国际同情与美国援助，正倾尽全力、紧锣密鼓地开展各项外交工作，早已无暇他顾，更遑论国际文坛上的这么一点风吹草动。

　　大约三年之后的1941年，胡适又与“本非第一流作家”的赛珍珠，邂逅于纽约的“全美助华联合总会”举办的一次宴会之上。二人同席同桌，拍了一张合影，这张合影迅即传回国内，又在上海《良友》杂志上刊发了出来。

　　无论如何，《大地》原著及影片与中国关系之深，胡适等点评赛珍珠的尘封往事，至今仍然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乃至国际文化交流史抱有浓厚兴趣的读者，还饶有兴致去谈论与研讨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