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与时间为友｜医学人文_新浪财经

转自：上观新闻

医学人文

在临床学科里，骨科算是和老年人打交道比较多的科室，大部分疾病都是和年龄相关的退行性疾病。从这个角度说，骨科算是一个和时间打交道的科室。

若说住进骨科病房的病人是真的“有病”的人，那么在门诊，80%都是几乎没病的“病人”。假设有统计，“这是老化的毛病。”一定是我在门诊说的最多的话之一。确实大多数的脊柱、关节的疾病都是退行性疾病，就像机器工作久了零件要老化一样。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病人通常会问，医生，那这个毛病会好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总是会陷入一秒钟沉思。抛开医学问题，这个问题的实际上可能是，“人可以对抗时间吗？”

这个问题到底是个医学问题，还是个哲学问题？

每种疾病有其定义和诊断标准，但在实际诊疗中，正常状态到疾病状态之间有很多模糊地带。

一位程序员说他代码码久了脖子有点痛，颈椎磁共振上多个节段椎间盘有轻度突出；一位退了休的会计说她坐着的时候偶尔会腰痛，磁共振上腰椎多节段退变、终板炎、腰椎管狭窄；一位工作了30年的教师说他上下楼梯时膝关节偶尔会痛，磁共振上半月板II°损伤。这三个病人中，谁是“正常状态”，谁是“疾病状态”？若说是否有器质性病变，他们确实都有，但从症状来说却又都不重。这些“状态”或者影像学表现说到底都是时间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而人是没法对抗时间的。若要问这些毛病会不会好，快速回答“不会”确实让人难以接受，甚至有些病人会问，难道我这个就是不治之症吗？听到这样的反问难免苦笑，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医生能治好的毛病呢？相比起恶性肿瘤、自身免疫性疾病、血液系统的各种疾病等等，骨科的这些毛病可以说是太友好了。

话又说回来，我们可不可以不把这些问题称为“疾病”，而称它们为老化的状态？接受自然老化的关节，就像接受眼角逐渐长出的鱼尾纹，头顶日益增多的白发，手机拿远点才能看清屏幕的眼睛。每个人都会对衰老避之而不及，然而毕竟没有人可以逆转时间，接受它们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作为医生，武断地让病人“接受自己”显然违背了医生的职责。虽然大多数退行性疾病并不会威胁生命，但长期的疼痛与行动能力的下降，仍然会像蛀虫一样缓慢地侵蚀人的身体与精神。当一个人因为疼痛的膝关节而夜不能寐时，他的痛苦是真实的、无法被忽略的。更重要的是，这些衰老导致的疾病会逐渐地夺走人对生活的掌控感，焦虑、抑郁却又为着保持体面而极力遮掩，人会感到极度撕扯，无法平衡。

虽然，骨科医生可以帮助病人与时间做一些交易，例如摘除压迫神经的椎间盘、修饰因磨损而毛糙的半月板、置换严重受损的关节等。但既然是“交易”，也需要付出代价，就像小美人鱼为了上岸行走而交出美妙的歌喉。在颈椎、腰椎的手术中，医生通常需要融合两节或以上的椎体来换取稳定，严重的踝关节炎手术治疗的策略之一同样是融合关节，以不动换不痛。对于某些因老化退变、椎体压缩性骨折等导致的严重脊柱畸形，除去术后脊柱活动度的丧失，手术创伤本身也是代价。医生带着病人们前赴后继地奔向时间的集市，急迫地献出老化的椎间盘与破碎的关节软骨，换取一些疼痛的缓解或活动的恢复。但也有很多时候，虽然手术可以解决病痛，但病人已经承担不起手术的代价了，只好继续在疼痛的重压下蹒跚前行。

从这个角度看，骨科医生面对的不仅仅是疾病，更是时间的洪流。凹凸不平的骨赘如同龟壳上经年的藤壶，疏松绵软的松质骨就像因冲刷而布满孔洞的礁石，飘摇的滑膜与软骨让人想起年代久远的风马旗，时间的伤痕在手术台上格外深刻而触目。而如何处理与看待这些伤痕，是需要骨科医生与病人共同研讨的议题。

对于许多退行性疾病，更重要的是让病人合理地面对病情，与时间为友。我们曾经在医学人文课程中学习过病人面对恶性肿瘤这些重大疾病的心理防御机制，但即使骨科疾病友好如斯，仍然会触发病人的心理防御机制，气到面红耳赤并扬言投诉。起初我也很不理解，但有次和母亲聊天时聊到小时候做B超诊断为乳腺发育时崩溃大哭，以为得了什么绝症，才感受到这样的情绪大多是面对未知的恐惧。

对于骨科退变疾病来说，这种情绪经过对疾病的简单解释后一般都可以缓解，从某个角度说，骨科门诊工作有很大一部分是心理疏导。但另一方面，这也让我意识到医学科普工作仍然需要巨大的努力。

虽然大多数疾病都是“不治之症”，但我们仍有办法去控制他们，就像把魔鬼封印在笼中，我们可以学会和笼中的魔鬼共存，时间久了，也可以化敌为友，和医生一起，以平和的心态、合理的方法与他们友好相处。

作者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