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畸零杂记(八):大脚阿爷

黄仕忠︱畸零杂记(八):大脚阿爷
2024年04月17日 13:03 澎湃新闻
插图:潘丹插图:潘丹

大脚阿爷的右脚,有常人两只那么粗,从大腿以下圆滚滚的,像是一根粗木柱,肤色灰褐,如同疙宝(癞蛤蟆)皮,有一片片圆珠状的赘疣,有些地方长年裂开着,看得见粉红的肉色,很像是火山喷发过的地面,缝隙中可见岩浆。他用了几缕布条缠住那缝隙,只是并不严实,布头露在外面,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这种病,在上个世纪的浙江农村经常发生,俗称“发瘤火”,也叫“大脚风”。据我做医生的表哥说,这是血丝虫所致。血丝虫寄生于蚊虫,通过蚊虫口器侵入人体,引发感染,致病原理与疟原虫相似,如今已经被消灭了。血丝虫侵入后,会引发腹股沟淋巴结肿大,忽冷忽热,高烧不退,极其危险。最后结果是双腿肿大,肌肤灰而厚,几无弹性,医称“橡皮腿”。

大脚阿爷这病是在1959年染上的,那时我表哥刚去绍兴读卫校,第二年带着他去看了病,但已无可改变,此后只能时常打青霉素之类做遏止。因其大脚几乎倍于常人,村人就都叫他“大脚佬”,或是在他名字后面缀“大脚”二字。他老婆与别人说话时,也称“伢大脚”,话语中透着一分亲热。

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大脚阿爷就是这个样子了。因为不能下地干农活,生产队照顾他,安排他看晒场、驱麻雀之类轻活。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在家门口,在“世门”外,或是弄堂阴凉处,专心地听着公社的广播,关注世界大事和最新指示,念叨特利尼达和多爸哥又发生了什么争吵(“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是中美洲国家名)。婶娘说他“日日攞朝事”,屋里事体勿管。听完广播,他就拄着条柺杖,在村里晃悠,眼前看尽村人样态,嘴里不住说三评四,总以为如今年轻人做事不大对头,要是他年轻辰光,便当是如何如何。他本是极为好胜的人,喜欢凑热闹,一旦被抛离了大伙,浑身难受,所以时常要用话头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对此,村人通常只是笑笑,也不搭理,当他自说自话。

他老婆有时数落他话多,他便大声呵斥:“伢男人家讲说话,有倷女人么事!”甚至作势举起那柺杖要打,他老婆也就走远几步,继续数落,反正他也勾不着。

他的脚晚上会痛会痒,碰到阴雨天,更是疼痒交杂,整夜不能入眠。他的为人本来就有些暴躁,年轻时甚至和他老爹也打架,这般疾痛,让他脾气更是躁急。隔壁邻居说,他晚上打老婆,记记着肉,唉唷唉唷,听得很清晰。她老婆却是能忍,也许是觉得让他这般发泄一下,算是替他分担了一些痛苦了吧。古人说“欲以身代”,大约便是这种样子。我时常在台门口见到他家这位有个“凤”字的婶娘,总是面含笑容。也许是因为喜欢用笑容来清除日子中的阴霾,这位善良的婶娘后来活得很高寿。

大脚阿爷最欢喜生产队开会,一是能记工分,二是能发表演讲。虽然腿脚限制了他的活动空间,但并不能限制他的声音。那时公社布置各队“批林批孔”,他抢先亮出大嗓门:葛个(这个)虎拖伤(副统帅;虎,方音作“fu”),好东西勿吃,却想永远吃糠(永远健康),还要盘仓偷谷(叛党叛国),个娘东个入杀,佢话(要是他)勿在温都里头(温都尔汗)掼杀,我锄头柄也拷佢杀!

他平日最喜作弄别人,这或许是他刷“存在”的一种方式。他也借着种种作为,成为村子里很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有一次,一位外乡人挑着一担陶瓷制品来村里贩卖,担里有碗盏、瓮坛以及夜壶之类。这些物事极是易碎,须得小心捆扎摆放,甚费心思。这种场合,大脚阿爷最是起劲,挤到前面,细细挑拣,指挥那卖货人把这个那个拿来给他看。

那人说:真要,我就给你拿。

他说:没看过,我怎买?

那人很不情愿地把扎好的物品给解下来,轻轻放在地上。他则一件一件,又是朝着阳光看,又是探着内里摸,像是鉴定艺术品那么细细品鉴。

那人说:给你拿了介许多,看了有半日,到底买勿买?

他炫耀地从胸口表袋里把几张人民币露出小半,说:你放心,买!

就这么拖着赖着,直到让那人把全部物品一一解下,摊了满满一地,他才感到过足了瘾,最后拿起一把夜壶,遗憾地说:你这夜壶口太小,我那物事放不进去。

那人很是怀疑,说:哪能介大!

他说:也不方便给你看,我话有么,就是有的。你看我这脚,不也比别人家大了介许多?

于是起身欲走。那人急了:你说你会买的么!

大脚阿爷说:我要先回家问问我老婆。

那人说:你个大男人,介丢(这么点)事体也做不了主?

大脚阿爷一本正经地说:唉,现在妇女翻身了,伢夜头辰光过生活,也是女人在上头的。

插图:潘丹插图:潘丹

说着,他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就走了。那个外乡人“你你你”了半天,气得没了脾气,只好自认晦气,收拾了半天,才能起担走人。

村里的“老姆官”们窃窃偷笑。其实她们一见到大脚阿爷摇过来,就知道他又要作弄人了,早早退在一旁,嘻笑着看完了一整场“西洋景”,然后心满意足,各自回家。转身时还啐了一口:“个件大脚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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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刘勇强(北京大学):大脚阿爷无论外形还是内心,都是一个极具典型意义的人。以后,我们也许可以称喜欢追求存在感的人为“大脚阿爷”。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之类,也不过这样简单的素描,便有广泛的、不过时的认识价值。

徐永明(浙江大学):人一生中会遇到各色各样的人物,年少时遇上的人物,记忆中,有的早已模糊,甚至了无痕迹,有的则印象深刻,难以忘却。大脚阿爷属于后一种情形。用文字将年少时记忆中有印象的人物输出,并进入公众视野,古今中外,不乏有人为之。不过,像学长这般成系列、刻意且认真为之的,似不多见。日后这样的文章若收进村志、乡志,后人读了,便会凭添几分趣味。

罗成(中山大学):捧卷细读,不禁欣喜。此篇近庄生之畸人,大脚阿爷的身疾、话事、弄人,黄师直以冷眼峻笔写去,小人物的卑微、狡黠、尊严及其时代的烙印、荒诞、张力皆融于谐趣之中,谑而不淫,嘲而不伤,却是一道乡村生活的本真生活画卷。赞!

吴存存(香港大学):拜读了,写得真好!生动风趣而极具穿透力,很佩服吾兄生花妙笔。

胡鸿保(中国人民大学):有心人眼里,乡村生活充满故事。

吴振武(吉林大学):哈,好,女人在上头很点睛。

曹家齐(中山大学):买瓷器那段特精彩。

李舜华(广州大学):大脚阿爷写得特别风趣,表姑夫一篇却是戏谑中有泪。你的记忆之门打开了,便源源不断地拉开了风俗画卷。

赵素文(中国计量大学):大脚佬人物从行为到心理,实在和谐一致得很,也是一个让人一笑的典型人物。

李晓红(中山大学):好奇这位阿爷的老婆是怎么讨来的。挺有福气的,老婆一定特别会当家。读下来也觉得病痛积成心理问题了。黄老师的篇与篇的关联也是惊心动魄啊。

黄仕忠: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渔猎记》里因盛夏在田里施放1605农药而中毒死去的,是他做过生产队小队长的大儿子。

这么说来,环境与遗传一并起着作用,导致他的大儿子有些“横”(自以为是);平时其他事情还好,横一横也不至于出大事,但盛夏午后太阳最烈时不得打农药,是公社时再三提醒过的,只是他“三勿相信四四看”(四四,同“试试”,也即“死死”),结果就没了,丢下孤儿寡母。

徐大军(杭州师范大学):“裂缝中可见岩浆”一语,灼人眼目,令人胃中翻腾,肠内痉挛。大脚阿爷与挑担卖陶瓷品的外乡人的对话,可见他日常促狭、出风头的习性。

陈志勇(中山大学):语带诙谐,却颇为传神。把大脚阿爷的身体、生活、心理的状态都逼真地描述出来了,虽谈不上有很强烈的情感反应,但却印象深刻。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大脚阿爷这个形象,在以往“畸零”系列中是特别的一位。因为他的畸零似乎首先是因为身体的特殊。但生活在乡土民情中,一个爱说爱笑的大脚阿爷又显得并不那么“畸零”了,这便是山乡的美好善良。

陈佳妮(中山大学-珠海):由此推想,不知道大脚阿爷对妻子时而暴躁的言行、对外乡卖货人的促狭捉弄以及过分追求存在感,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由病痛而至心理“畸零”人的一种保护色呢……

章丹晨(伦敦大学):阴雨天脚疾发作脾气暴躁的大脚阿爷、阴雨天被迫出工不堪其苦的表姑夫,天气在这两篇中都有微妙的强化作用,揭示了世间的荒诞和不公。

魏小婉(中学校友):我们村也有一个“大脚佬”,那大脚还是蛮腻心的,不太有声音,人称哑巴(其实不哑),人看着比较笨拙,我们也不了解他,倒是不知何故讨个老婆还聪慧能干,育儿三个。有一个他的传说,我们现在也常说起:做毛脚女婿吃饭时,一碗后便说饱了,不敢再吃,人家硬是给他盛了一碗,他吃后,倒自己又去盛了,说:“要么勿吃,吃起来还要再吃两碗添来。”

赵国瑛(中学校友):这样的主人公,我老家邻居也有一个,起因也是发“瘤火”造成的后遗症。但人极善良,人缘也好。肯做,话不多。而大脚阿爷不是大脚那么简单,骨子里其实有流氓无产阶级的成分,这种人在农村到处都有,好事,喜欢作弄人,一旦有机会,如土改,“文革”,便会兴风作浪,即便会落井下石,也喜欢看别人笑话。他的一生在别人嘴里也是一个笑话。

兄所述乡间事,在那个时代、那样的环境,基本上都有类似的人或事。但这些事又有江南的乡俗习惯,独特的方言杂糅其中,与北方及岭南不同,故有文献史料价值。

蔡达丽(山东大学):大脚阿爷的故事,多了一丝轻松诙谐的意味。脚肿的阿爷尽管中年时即受了乡下医疗条件差的苦,落下甚是折磨人的脚疾,他倒也并不怨天尤人、更非精神萎靡,反而喜欢靠着话头和恶作剧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吸引众人注意。老师笔下畸零人系列的众生相各具特色,这些栩栩如生的乡人们,让那个我从未涉足的乡间,莫名变得熟悉而亲切起来。

廖智敏(博士生):《辞源》里说:“畸零”是“整数以外的余数”。畸零人物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够符合社会“规范”,因而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总难免遭受一些磨难和嘲弄。然而,经年累月之后,诉诸笔端之时,最为“规整”的人物反而无趣,“畸零”者反而有着别样的生命力。

个人最喜欢的是老师这个“记录”的过程。老师以前跟我说过“看见即疗愈”。畸零人物若在天有灵,知道自己被看见,通过文字重新“活”了一遍,而这一次,社会舆论已变得更加包容,他们也更能被理解和接纳,或许也会感到一丝欣慰吧……

原来大脚病是蚊虫的原因!这个细节很重要唉,还可以看到不同时代医疗条件的变化。想到非洲现在疟疾还是很严重,唉!

我个人觉得婶娘的善良,更凸显了大脚阿爷的“坏”呢。这种家暴行为,放在现在是零容忍的。我读的时候,不太理解婶娘到底是因为对大脚阿爷是真爱,所以这么能忍,还是只是为了不离婚而忍受暴力?看到她总是面含笑容,反而让人觉得她更苦了……

沈珍妮(博士生):老师的“畸零”系列又有新篇啦。大脚阿爷的故事,让我想起小时候村里的一位跷脚老伯,他小时候因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在村里开一爿小杂货店,虽然他腿脚不便,但守着店倒也人来人往。平时也是不论是谁来都得开几句玩笑,小孩子一去便编吓人的故事。但对小时候的我们而言,店里满是零食糖果的宝藏,即便有古怪的守宝人也免不得时时要去“冒险”。这种促狭的捉弄,大约是“畸零”者处世的一种游戏吧。

蒋思婷(博士生):老师描写的阿爷右脚过于形象,让人忍不住去想它的样子。又想到这样一位“滑稽”的可怜老人,身旁还有一位常常受打的妻子,不免心酸。

宋睿(本科学生):“大脚阿爷”把人民币“炫耀”地露出一小截,又像品鉴艺术品那样装模作样,得出的结论却与艺术没半点儿关系,令人啼笑皆非。想起老师之前分享过的“皇帝砍柴用金勾刀”的小故事,人物塑造一层在外表,二层在言行,最深则在认知;选材得当,点面结合,“外”与“里”相得益彰,字里行间,亦颇具动态的生活意趣之美。

吴俣(本科学生):看到大脚阿爷的对话,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乡音无改鬓毛衰”就已经讲到了乡音对个人的深刻印记,同为吴方言区,我在方言中仿佛来到了现场,大脚阿爷的形象活灵活现。这也是乡音的独特艺术效果吧。“畸零”中见了鲜活的生命,从小处看见了时代与社会。

林珈卉(本科学生):《大脚阿爷》好风趣幽默啊!这样的人物也很典型,在其他文学作品中也总有这样肉体上有残疾、在心理上便也扭曲的人物。打老婆、捉弄买卖人,觉得他很坏,但又不可否认他也是个可怜人。读来更心疼他的妻子,尽管大脚阿爷口头上一本正经说“妇女翻身”,实际上夜里还是打老婆。婶娘白日里又强作欢颜,更让我感觉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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