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灯”与“一身月”

　　春分这天我是在广安市岳池县度过的。白天，当地朋友引我到灵溪河畔的农家文化主题公园体验农耕与现代文明；晚上，入住园区内的一个网红打卡地——一家开在稻田中的酒店。

　　几十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睡前总得翻阅几页书方能入睡，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旅途。当我正读得酣畅淋漓之时，突然停电了，室内室外的灯光遽然消失。睡意未至，便乘兴披衣出门，走入微凉的乡村春夜。朦胧中，但见酒店就修建在稻田之中，这个季节还没有水稻，稻田旱种的油菜花还开着一些，闪着暗黄色的光，与天上残月洒下薄薄的银辉两相照映，成全了一种独有的柔美。

　　不禁记起两句出处不甚明确的诗句来，“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觉得与眼前的情景高度吻合。我的读书灯突然灭了，是停电？还是酒店有意的设置，给客人一种独特的体验？我不得而知也不想深究。一个人披着月华独自漫步，岂不甚好？

　　月下漫步，其实也是思想的漫步。我就无端揣摩起“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这十个字来，随之引出一连串设问：为何要吹灭读书灯呢？是风吹灭还是人吹灭？灯灭了后人该干些什么？

　　一般来说，读书人把灯灭了，不是有比读书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要做，就是读久了疲倦了要休息，要走出去提提神、散散心，即所谓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人在书斋里待久了，还得走入实际生活中去；在精神世界里浸润久了，还得在现实中去求证书本给予的东西，譬如知识、理念、思想，在引导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导人的行为。诗意一点的说法就是：去披一身月华。

　　此刻，我也披着一身月华，这月华是宋代诗人陆游800多年前挥洒在岳池的，迄今仍未消散。陆游与岳池有着不解之缘，我流连的这个农村文化主题公园，就是受他写的一首名诗——《岳池农家》的启发而创意打造的。其诗曰：

　　春深农家耕未足，原头叱叱两黄犊。泥融无块水初浑，雨细有痕秧正绿。绿秧分时风日美，时平未有差科起。买花西舍喜成婚，持酒东邻贺生子。谁言农家不入时，小姑画得城中眉……

　　诗人陆游在岳池逗留的时间不短，自然有夜读的时候，当然也有“吹灯”——合上书卷出门观天察地的时候。南宋那个春天和眼下这个春天的田园风光大致相似，风和日丽中农人在忙于春耕，有人家见缝插针地置办婚娶的物品，邻家婴儿的满月酒也在热热闹闹地举行。爱美的村姑在学着城里女人那样描眉抹粉追求时尚……陆游用通俗易懂的诗句，描画出一幅生动的乡村风俗画，祥和而美好，全然没有名利场的喧嚣与倾轧。同时，诗人也因此而沾染了一身“月色”——暂别了颠沛流离，过上了几天平静安宁的日子，这日子活色生香。

　　我身临其境地品读着《岳池农家》，领悟一首诗是怎样以历史之光照射当代，如同千万年不变的月光始终都会照进现实。这样的诗，在书斋是断然写不出来的，哪怕你熬得油尽灯枯；这样的诗，在书斋阅读也不一定就能完全得其要领。走出书斋，徜徉于天地之间，眼界与心境一下子开阔而松弛，诗情自然就充沛就洋溢了。

　　由此我想到时下读书的种种况味，一些人多是为读书而读书，很少有人把读书与提升思想、改良社会结合起来。闭门读书当然也是一种生活，但总不能与生活完全脱节。不以书本知识来完善自我，辨识现实，观照人生的读书人，也就是一书虫耳。

　　读书，既要“灯”下读，也要“月”下思。岳池给我的另一种“月色”是艺术——民间艺术。岳池产生过许多本土艺术种类，如灯戏、木偶戏、皮影戏、被单戏、板凳戏、曲艺、杂技，等等，其中被单戏（手掌木偶）堪称绝门绝艺。除了戏剧之外，还有舞狮、火龙、高跷、彩船、腰鼓、连箫、秧歌等表演形式。不过，在岳池的众多民间艺术中，最为人称道的是曲艺，一是门类齐全，有扬琴、竹琴、清音、盘子、车灯、荷叶、金钱板、双簧、评书、谐剧等十多种。二是传承有序。这些在很多地方都已经失传的民间文化瑰宝，却被岳池人经意地保留下来，在城乡舞台上大放异彩。

　　民间是一部大书。读了，会看见风过民间，花开民间，鸟落民间。而一旦有“读书灯”照亮民间，一天月光也就落入民间，落在人的身上了……

　　离开岳池时，当地朋友建议我夏天再来看看，说那个时候稻花就飘香了。

　　稻花飘香？好哇！白天在稻花香行走，晚上在稻花香中读书，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人间情味啊。还可以“稻花香里说丰年”呢，还可以“听取蛙声一片”呢。到那时，我的“读书灯”定然会照亮一个夏夜，身上定然又会披上辛弃疾先生洒下的“千年月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