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行走的人|徐徐_新浪财经

南方在仲春到暮春这段日子总是湿漉漉的。算了一下，来这个古城有三四次了，似乎每次都逢雨。古城最古意的就那几个地方，还是要去走动一下。一行人参差地走着，如果是晴明爽朗天时，大家会有更密切一点的距离，便于说道随时溢出的一些看法，现在则不行，每个人都撑着一柄伞，距离就拉开一些。一个人不撑伞的日子居多，在这些晴朗日子里，人的行为也相对轻捷，两袖生风，双足快适。现在不行了，既要抬眼看古迹，又要在意脚下的青苔，便分了心思，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雨水沉浸多日，墙体显得尤其厚重深沉，真是有明代那时的气象了。

我们这次出行，每人一柄黑伞，一道行走时，生出一些肃穆，好像是带着任务来工作的——其实同行者都是闲散之人，对宽松颇有向往，到这里就是想心思轻逸一些。如果是伞的花色多一些——譬如每人自带一柄，那气氛会欢快得多。每个人都是独异的，和用伞一样。如果一群人涌入伞店，选择的花色必然大异。一柄伞在没打开时犹如一枚花苞，你猜不透是什么色调，只有打开、打到底，才会让人惊艳。

伞是用来避雨的，物尽其用，也就不一定朝美感方向游移太多。

读大学之前，逢雨天我都是戴斗笠出门，如果雨大，再披一件蓑衣。那时斗笠多而伞少，就我认识的人家，都是家中无伞的。后来发现有伞的人家，也只有资历厚重的长辈方可使用。斗笠的使用省去了一只手撑着，直接覆盖于头顶，把带子系于下巴，真是简捷得很。不过二者在感觉上肯定是有差异的——那时我们戴着斗笠在水田里干活，一个公社干部来检查，她就是撑着一柄伞。她那个动作斯文、优雅，很有一些美好。撑伞的人总是行走徐缓，我戴斗笠则一路小跑，有些风风火火的浅率。我在戴斗笠的人群中生活了很久，斗笠把我的头发都挤压变形了——一个斗笠的寿命要远远长于一柄伞，它五短三粗，太耐用了。李四积钱买了一柄油纸伞，算是自己财产中比较有特色的，上有图案，虫鸟草木。她自己没用多少，来借伞的人却多了。每个人都想尝试撑伞这个动作的美妙——如果不是伞的诞生，没有一个人的手会长久地做着这个紧握拳头朝天的姿势。当时这个姿势因为少有而让人歆羡，就是没事找个借口撑到雨中走走，使那些不明说的感觉随雨珠迸溅出来。

往往出外逢雨，伞不足以一人一柄，这时只能共用了。两人共伞是有些随机性，却总是要和合适者一道方才宽松。最好是给我一柄破伞独自行走，否则要观景、看路，又要关照同伞者，心思不免杂沓起来。

两只手通常是垂着的，如今手上多了一个蘑菇状的物件，撑一会儿换手，忽左手忽右手，这个负担是雨天给予的，它在一定意义上表明，有一些动作显隐无定，是由天时来决定的。

伞是大开大合之物——很像我青年时代喜欢的一个古人笔下的气势，纵横无碍。只是我后来不喜欢了，觉得还是不动声色徐徐推进更值期待。当年的油纸伞也是如此，主人出门前，徐徐打开。它的骨架都是竹子与竹子的组合，五色细线牵连其中，伞面桐油敷陈，只有动作徐缓才合其伞性。一个人的斯文程度在一柄伞打开时可以流露出来，情性都是由细节来传达的。时下的伞则大异，材料改进了，坚硬程度大大提高，按钮一摁，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蘑菇云就发射出去。这个快的时段什么都快，连同打开一柄雨伞的速度，足以迅速将雨水顶撞出去。伞给了人出行的便利，尤其是缩龙成寸，不用时可以躺在包里沉睡，待到雨来再大显神通。这类的伞当然容易损耗，主人的态度也很明显，绝不会如油纸伞的主人，找个伞匠给细细修补一下，心存珍惜。

雨大起来了，加上巷口的风，使撑伞的人明显感到吃力，也就无心看景，专注撑伞前行。伞如盾，为主人顶住扑面而来的力量，使衣服不被雨水黏滞，只是裤子与皮鞋皆已淋漓。伞是负责上半身的，余下的难乎为继，于是有人提议不要硬撑着了，还是就近找个地方避雨实在。还好，有一户人家，门洞大开，接纳了这些雨中行者。收束起来的伞都插在一个大桶里，沉重的水朝下垂注——伞的平常态就是如此，很敛约很松弛，也不引人注意。只是人的想法不同，更倾向伸张的、展开的。的确，伞唯有撑开才能见出这种美感，雍容浑圆，环状无端，真是如月之满。刚才，我撑着的伞眼见不行了，像大鹏的翅膀半边耷拉下来。雨水从折损处倾泻，不再是从圆形的边缘均匀地形成雨帘了，一柄伞的优雅就此消失。我对于美感还是比较在意的，在行走中如果指腕一转，雨线就会沿着伞的边缘飞出，划起一道道晶莹的弧线。如果静静地站着，人居其中听雨，心事安然。现在，折损的伞在外观上就是对圆融的破坏，失去了匀称、雍和的气度。一个人要过手许多柄伞，就如下一次出行，我手上就是另一种色调了。新旧交替中，许多的雨天过往，一柄伞被赋予无限的可能性在开合之间。

由于遇雨，历来与伞有关的情节就不断生出，有的荒诞，有的真切。短暂的伞下人生也能衍为传奇，使说唱延续今日。我以为这是因为雨水的晶莹、清洁，雨幕的朦胧、迷离形成。在雨帘中看一个人、一对人每每不清爽，恍兮惚兮，其像真幻不一。一柄伞的出现，如果倾斜一点，也就把窥视的眼神制止住了。若隐若现，伞的不确定大致如此，于是看到了，又似乎没看到——伞最大的功能就是遮挡，挡风挡雨挡视线，因着有伞，许多雨中传奇才有了落缛之处。

在一个馆里看到了一柄伞。它已经不再行于雨中。它静静地挂在设计好的土墙上，连同一些斧头、镰刀、鸟铳。旁边是一些文字。当然，伞是仿旧的，色调质朴，放在这里却有了象征的意味。让人想起曾经有一个人挟着伞急切地穿行在泥泞的山野中，远方正翘首等待着他的到来。雨大起来的时候，他不慌不忙地撑开，向前。

这柄伞已经完成风雨中的使命了。我此时对它的认知是——无用而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