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新安晚报
百岁高龄的许渊冲教授亲译。
文学大家许渊冲翻译、著名作家闫红解读分析的“美得窒息的诗经”系列，三本书完整展现了《诗经》的魅力，也用英文寻找表达中国传统经典的可能。这套书已经重印了20多版。闫红表示，“阐述”《诗经》的工作有更多自由发挥的余地，“虽然是古代的事，但是人性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而为了这套书，自己被逼着去啃“颂”也让她蓦然回首时感慨良多，像是进入了另一时空，“我们读书，不就是为了去更大的疆域吗？”
徽派：《呦呦鹿鸣》和《山有扶苏》是“美得窒息的诗经”系列的第二三部，加上第一部《燕燕于飞》，你是把《诗经》完整地翻译了一遍吗？
闫红：是的，我以前也写过不少关于《诗经》的文章，能把《诗经》完整地磕一遍，我觉得对我来说非常有价值。如果不是为了写这部书，我起码没法把“颂”这部分看完，会永远保持着不明觉厉之感。但这次被逼着去啃，感觉像是进入了另一时空，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神秘又磅礴的气氛。我们读书，不就是为了去更大的疆域吗？
徽派：《燕燕于飞》在东方甄选上最好的时候一个月就卖了二十多万册。你怎么看这件事？
闫红：董老师和他的同事们真的创造了一个奇迹。我开始时并不知道，就是老有朋友跟我说，我买了你的书。我还纳闷，一本出了两三年的书，怎么突然被大家纷纷发现了。有天有个读者在微信群里跟我说，快看，董宇辉老师正在推你的书呢。我就到直播间看了一眼，真的是惊呆了，不大一会儿，董老师就卖出去一万册。一万册是啥概念呢？这两年，还不错的出版社就算看好你的书，签个一万册就不错了，不够董老师半个小时卖的。
作为受益者，我当然高兴，同时，也有一种见证历史的快意。我后来才知道，这套书卖得最火的那个时间段，跟董老师崛起的时间几乎是重合的。这或者也说明，这本书的调性很适合他。我看过董老师的几次直播，给我的感觉就是举重若轻，他像一个优秀的歌者，唱高音时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他出口成章，随便一个事，被他一说就能上个高度。但他不是上去了就下不来，插科打诨，调节气氛，他也很在行，透着机智。再有就是他的诚实厚道，也符合国民审美。其实每个人都有阅读欲，但可能被各种各样的俗事掩埋着，董老师通过他独特的魅力，让人觉得阅读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另外，当时顿顿老师也经常推这套书，我有幸看到过一次，他一袭白衣，眉目如画，翩翩浊世佳公子，轻吐标准的英文，那种反差真的很迷人。
徽派：你和许渊冲老师都是在进行一个“翻译”的工作，一个是今人贴近古人，一个是英文世界贴近中文，坐在翻译大师的旁边分析《诗经》，有什么感受？
闫红：我一开始接手这项工作时，并不知道英文翻译就是许渊冲老师。编辑只是告诉我，还有位老先生翻译成英文。后来我知道是许老先生的翻译在前，对他还是知之甚少。我是在他去世之后一点点知晓这位伟大的翻译家的。然后就特别佩服，他的勤奋，对于事业的执迷，都让我不可企及地神往。前几天，复旦的一位老师还给我发来一段视频，说许老先生每天从23点工作到凌晨4点，我就想，整个城市睡去时，他独自杀伐在他的战场上，用一个又一个胜利连缀起他的黑夜，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工作状态啊！我现在被杂事困扰，但我也希望自己能够靠近这个状态，不为有所成就，只为自己高兴。
我的英文不足以让我领会到他的翻译之美，这有点遗憾，但也有个好处是，不会受到影响。诗无达诂，翻译诗经，字句不能错，不能有硬伤，但是至于诗的主旨，完全可以忠实你内心的感觉。我的工作有两项，一部分是把《诗经》翻译成类似于现代诗或者说散文诗，另一部分是一个小小的“读后感”。这两项我都觉得特别有意思。怎么翻译，体现着你对这首诗的理解，字节的“疾”或“徐”，正体现你所感觉到的这首诗的节奏。我有时候会刻意把韵律拉长，有时候会削减，跟原文字数差不多，要表现那种决断感。这个过程，是对《诗经》的深度感受。
“阐述”这个工作有更多自由发挥的余地。虽然是古代的事，但是人性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比如《终风》：“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看不出啥毛病对吧，这男的见到这女的就笑，“谑浪笑敖”，她怎么就难过起来了呢？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男子没有给女子确定感，他的戏谑因此显得轻薄。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跟林黛玉说：“你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是那多愁多病的身。”听上去跟表白似的，但林黛玉就生气了。她知道这是调情，不是爱情。有句话说：“爱情的伟大之处，在于消灭了调情。”爱情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平凡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调情则是把你独一无二的自我，打入芸芸众生中。
徽派：这么说来，这个男的是个“渣男”了？
闫红：《诗经》里“渣男”挺多的。《氓》不就是个渣男吗？“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这个“我谋”，就是“谋我”。啥意思都懂的。女方说了：“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你连个媒人都没有，不是扯吗？你也不要生气，我们相约在秋天好了。女的还挺温柔。后来两人终成眷属，时间长了，男的厌倦了，态度也不好了。女的付出那么多，只落得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但这女的只有怨，没有恨，恨一个人会把过去一笔抹煞，但氓里面有许多温柔的回忆，“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等等。一方面是因为这女的厚道，另一方面是因为恨是需要出口的，恨过之后呢？她没有解决方案，那个年代，在婚姻里女性相当弱势，所以她只能怨，怨不需要出口，是很安全的情绪。
不过也有女孩子对付得了这种渣男，你不仁我不义，像那首《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别想晾着我，你要是心里有我，就提起衣服过河来看我，你要是心里没我，难道我就没别的人了吗？你这狗东西狂成这样。听上去是不是特别简单粗暴，但有人就吃这一套，李宗盛怎么说的，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要留给真爱你的人。真爱难觅，世间总是博弈，那就不谈恋爱了吗？博弈时代，也可以谈谈技术流的恋爱啊。
当然，《诗经》里也不乏好男人，尤其是帅哥，像《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隔着弯弯流水，遥望绿竹的剪影，有那么一位君子，像美玉不断打磨自己。这个君子体现的是一种精致的人文之美。也有那种荷尔蒙爆棚的，比如《简兮》：“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这么威武雄壮的汉子从哪里来呢？“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原来是来自异域。
徽派：你的《诗经》分析里，勾连了很多文学作品，感觉这种联想里很多牵扯到了一个主题“内耗”，读《诗经》能治愈内耗吗？
闫红：内耗很难治愈，但是可以被安慰，你看到还有人和你一样，就觉得原来我不孤单。读《诗经》除了看到爱情，还会看到很多人一肚子牢骚。比如《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这个“君”是谁？有人说是贵族统治者，这是一首小吏之歌。然而，它之所以成为《诗经》中特别著名的一首，难道不是因为它道中了我们的心事？即便心中已有归意，我们还是会被欲望驱遣，奔波在看不见尽头的路途上。这首诗的主旨，也可以视为灵魂对于欲望的发问。还有那首《柏舟》：“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这个人东撞西撞，到处想找人支援，但到哪儿人家都一脑门官司，结论是“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他不知道他的问题是他太弱了，他老是希望有人认同自己，到处跟人证明自己，把期待放在别人身上，他当然飞不起来了。
我新出的后两本里，调子更加悲凉，有时候也有愤怒。比如那首《下泉》，“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是怀念周朝的京城的，看了只觉得见证历史有时候也是挺悲哀的。你眼看着一个个时代在眼前消失，曾经辉煌与荣光的城市，变得一片萧条，好像自己人生里有些东西，也随之枯萎了，而野草只管放肆生长，向你炫耀天地的无情。新安晚报安徽网大皖新闻记者蒋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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