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比黛玉更早的葬花人

那个比黛玉更早的葬花人
2024年05月01日 05:15 齐鲁晚报

  □闫红

  古人常伤感于春逝,相形之下,黛玉葬花,动静似乎大了点: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套花锄、花帚和花囊,把落花扫了,装进花囊里,埋到大观园角落的花丘里。她觉得让花朵随土化了,是最好的收场。

  这确实更彻底,更环保,问题在于,没有可操作性。

  王熙凤说黛玉是风吹吹就会倒的“美人灯”;荣国府小厮兴儿也说,走她旁边都不敢大喘气,怕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这么个娇滴滴的林妹妹,能扛得起锄头吗?更不要说挖坑填土。她要是突然干这事,不会引起围观吗?没人去贾母那通风报信?贾母都不让她做针线活,这回倒不怕她闪了腰?

  还有宝玉,黛玉低头裁个衣服,他都说“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看黛玉挖地,不是应该叫小厮帮她弄吗?他的态度居然是赞成。后来俩人怄气,宝玉“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她。’”他是要把那些花朵送到黛玉跟前,问她怎么不葬花了是吗?

  仔细想一下,是不是有点违和?但我们也没法想象黛玉不葬花。是葬花,让黛玉成为黛玉,让我们和贾宝玉一样,从人群中将她识别出来,她不再是擦肩而过的诸多美丽多才的女孩子中的一个,我们终于能识别出相似的灵魂。

  葬花之前,宝玉也是将黛玉放在心上的,但他对别的女孩子也不错啊。他对黛玉,只是更好一点而已,也没有本质差别。直到听黛玉念《葬花词》,才让他起了大的感触,“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悲伤比快乐更能让我们识别出同类。到这里,宝玉才确认,黛玉是他隐藏在这世间的同类。

  人生而寂寞,解决寂寞的方式大不同。贾宝玉天生是个“富贵闲人”,他有更多时间面对内心,但也很难说这完全是幸运的。没有杂事干扰,他就触到了那三个终极问题:他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曾梦到自己来到江南甄家,在甄家花红柳绿的丫鬟眼中,他是一个陌生人。人生是一场偶然,很难说你一定是谁,那么你依赖的关系和情爱就有了很大的不确定性。

  更让人生出虚无感的,是时间和空间的不确定性。宝玉早就了然,人是时间和空间交汇处的过客。你来到这里,遇到这些人;你离开这里,你和他们的爱恋纠缠,就是一场梦幻泡影。眼下的执着没有意义,但你无法不执着,于是你生出一种痴念,希望用死亡将所爱恋的这一切固定下来,因为唯有死亡不可摧毁。

  宝玉这心思,跟袭人说过。他跟袭人说,是因为她有水一样的温柔,并不觉得她会懂。不懂有不懂的好,要是懂,又懂得不太多,说不定会很尴尬。至于黛玉,他也没怎么讲过,虽然他心里知道她是不一样的,但也没有认真确认过。听到《葬花词》的这一刻,就是那个确认的时刻。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两句让宝玉心中大恸的诗句,说的是生命里的渺茫感。葬花的人,别人都笑她痴,但她的恒定感恰恰来自于这痴,她痴固她在。

  她的这种痴,会随生命一起消逝。葬她的人会是谁?不可知。当我们想把握什么时,总会碰上这样的不可知。时间的铁蹄终会碾碎所有坚持,谁也无法赖在春天里。

  黛玉葬花,可以视作一种行为艺术,是她与生命的对话。面对落花,宝玉的做法是丢到水里去,他只看到落花顺水漂走,觉得很美。只有黛玉才能看到,别人眼中的飘零之美,对于花朵却是难测的命运。她说:“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这说的是落花,也是自己。大观园里的水是干净的,流出去还不知道会怎样。最好是死在这个有爱有梦有青春有热情的地方,随土化了,才算得其所哉。和宝玉一样,她也是太爱这美好的世界了,爱到想通过死亡固定下来。爱到深处,不是孤独,是想死,就死在当下,死在灿烂的此刻。

  这是宝玉听了会如此悲伤的原因。他悲伤,是因为听到另一个人哭出了他的心事。这也使得《红楼梦》里的爱情与其他古典文学里的爱情有本质区别。《西厢记》《牡丹亭》《墙头马上》里的爱情都产自陌生和稀缺。只有《红楼梦》里的爱情产自熟悉,熟悉到觉得对方都该是自己的了(宝玉觉得宝钗的胳膊长在黛玉身上还能有福得摸),还会因为对方的一句叹息在心中激起惊涛骇浪。《葬花词》就是黛玉心底的那一声叹息。

  这就是葬花在书中的意义。是葬花使得《红楼梦》里的爱情有了前所未有的超越。不过,葬花也并非是曹公的原创,他多少是参考了唐寅的逸事的。

  《红楼梦》里有三处提到唐寅,一是贾雨村和冷子兴聊天,说了一堆兼具“正邪”两气的人,里面就有唐伯虎;二是秦可卿屋里挂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三是薛蟠提起他在哪里看到唐寅的春宫画“画得着实好”——“春宫画”大概是薛蟠唯一能懂的艺术形式了,但他还是把唐寅念成了“庚黄”。

  貌似唐寅这个人不怎么着调,擅长描述情欲。但是俞平伯先生在《唐六如和林黛玉》一文里提出,唐寅还是比黛玉更早的那个悲伤的葬花人。

  在《六如居士外集》卷二里有这样的记述:“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唐寅在桃花庵种了很多牡丹,花开时邀来朋友,从早到晚地饮酒,有时会大叫痛哭。待到花落时,叫侍者一一收拾,放入锦囊中,葬在药栏东畔,再写落花诗送别。

  这就对了嘛。唐寅缺乏锻炼的身子骨,估计也干不了重活,叫小厮挖坑是不是就一点都不违和了?他负责哭就可以了。

  他的哭和葬花,也是一种行为艺术,类似于阮籍的“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不看地图,不由路径,自己驾着个车子,走到路的尽头,恸哭返回。听上去好像挺分裂,阮籍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自由的极致追求以及终归要被拦截的挫败感伤。

  不是只有作诗才能表达内心的激越,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即兴的行为,同样可以彰显自我,唤起共鸣。阮籍千载之下犹有知己,黛玉葬花,宝玉的恸哭,是一场心魂合一的合作,也是对唐寅昔日葬花的呼应。在这个世上,你那些看似荒诞的行为,总有人懂。

  在古代,这种遥遥致敬很常见。曹操《短歌行》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就借鉴了《诗经》里的《鹿鸣》;崔护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晏殊有“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那么对黛玉葬花这种情节上的脱胎换骨,也就不用太苛责。

  它甚至可以视为一个暗示,解读黛玉宝玉这样的人,可以到唐寅那里借一副钥匙。事实上作者一早就有了结论,借贾雨村之口,将贾宝玉和唐寅归为一类:“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唐伯虎像一座桥,让桥那边的黛玉,和桥这边的宝玉,走到了一起。

  (本文作者为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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