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中的猛虎开始下山|猛虎下山_新浪财经

　　▌易彦妮

　　《猛虎下山》是作家李修文时隔多年的长篇小说回归之作。

　　初读《猛虎下山》，会被故事一开篇主人公“我”在荆棘丛生的密林里时而踟蹰时而狂奔的情境所吸引。这是一个怎样的“我”？在崖壁下避雨，在河岸边洗脸，吃腐烂的野葡萄，甚至被一只独狼追逐，李修文长篇小说新作里的“我”以一种落魄的流浪姿态在山林间出场。

　　在《猛虎下山》开篇，小说的主人公“我”刘丰收站在山顶处看到的热闹场景是真切的事实：荒废多年的炼钢厂已经改造为工业遗产文创园，在一片喧闹声里正式开园。这是此刻充满感喟的回望。故事也由此正式开始，时间倒回到二十多年前，小说围绕着上世纪末炼钢厂下岗潮与打虎队成立两条线索交织展开，以一位人到中年濒临失业的炉前工刘丰收如何在虚实相生的人虎博弈的故事里，与妻子林小莉和她的情人张红旗、兄弟马忠等人物一起演绎了一则关于人性、权力、欲望的缠斗与自我周旋的寓言。

　　关于小说的标题《猛虎下山》，在风雨欲来的世纪末改革浪潮里，这一信息因其包裹着潜在危险讯号，在看似沉静的生活表面掀起一场漩涡，并成为引起工厂里的众人为权力辗转缠斗的源起——如果说在小说的前半部分里，在山林里与虎博弈的消息只是生活失意的刘丰收为了挽救下岗命运所编织的谎言，那么，随着打虎队队伍的不断壮大、收编、提纯，那头在山林间穿行的吊睛白额虎开始以肉身缺席的方式在场，它以传说、谎言、梦境、臆想等为食，幽幽地穿行在每个人的心底。

　　正是透过“打虎”这一面镜子，小说书写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面对权力关系网络渗透进入日常生活场景的“精神后遗症”。比如，小说里常常出现的象征着权力的红安全帽，这一意象如此深刻地凝聚着众人内心的渴望与不安；又比如，老虎的踪迹在打虎队成员的眼中逐渐变得失焦，从最初驯服老虎的渴望逐渐弥散至排演节目、打猎、争取工厂车间主任职位等话题，显示着上山打虎的谎言里所包裹的层层现实内核。

　　在长篇小说《猛虎下山》里，李修文使用大篇幅自由直接引语来呈现人物的所见、所闻、所感，这样的书写具有一泻千里、酣畅淋漓的悠长气韵。

　　随着日日夜夜在山野里击鼓宣示开工的声音，小说叙事逐渐生长出如鼓点般抑扬顿挫的节奏感，时而紧凑，时而舒缓，时而绵密渐进，时而澎湃激昂，叙事内面蕴含的声音元素成为表现人物内心深处情感起伏状态的一种手法。

　　由此重新回顾小说的情节轮廓，会发现不同人物共享着相近的命运遭际：无论是张红旗在扮演老虎时误食见手青的悲剧，纪录片拍摄导演的失踪，面临解散危机的打虎队，抑或是危急时刻山林深处传来的群虎长啸，在即将抵达权力山巅的千钧一发之际，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溃败和失落。

　　如果故事到这里收束，那将是关于世纪末改革浪潮里“吞咽艰难”的另一种讲法，而在李修文笔下失意者们意在探寻的不止于此，这些如江河般奔涌着骨血气概的失意者们渴望追求的终极命题是，何以在困顿的生存里“对世界仍然抱有发自肺腑和正大光明的渴望”，进而在步步塌陷的日常生活危机中重新发掘自我价值的微光。

　　由此，小说开始从故事的诉说转向一种沉郁低回的情感的诉说，这也构成了已经下岗的工人刘丰收“我”再次上山寻虎的新的情感驱动力，在亦真亦幻的精神状态里，凭借一腔孤勇，为自我在世界中的相对位置寻找存在的坚实确证。

　　因此，这既是一个寻找山林深处的老虎的故事，也是一个在山峰、树林、河流、花草等自然环境之间重新直面内心深处的怕与爱，进而在内心深处的对话中辨认自我灵魂形状的故事。关于古典与现代、文明与蛮荒之间的边界逐渐消融，打虎队成员在山林间寻找老虎的途中，对于自我的认识也随着外界环境的变化不断发生改变。

　　从舞台剧《武松打虎》的演绎、镇虎山上出现老虎的流言、广播里宣传打虎队成员生病期间坚守岗位的先进事迹，再到拍摄打虎队成员扮演老虎情境的意外场景……如同直面斑驳陆离的镜像，由主人公刘丰收带领打虎队成员游历的不同人生阶段照出了人物内心深处的贪、嗔、痴、恨等欲念，与那些分裂的“我”的镜像互相打量，抗辩，在山河间遥遥相望。

　　在一个价值失落的时代，故事里的“我”也在情感的流浪中不断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作为一位炉前工、一位打虎队队长，一位丈夫和父亲，一位年轻时热爱诗歌的抽屉里的写作者，甚至是一位变形为老虎的半兽人，他开始在社会文化与家庭关系网络中重新理解自我的身世来历。而在这一过程里，“猛虎下山”的古典渊源在自我的周旋、梦境与真实的颠倒、人与动物之间互为隐喻的关系脉络里，迸发出令人惊异的热烈生命力。

　　饶有意味的是，随着情节的讲述，这一人虎博弈的寓言逐渐从现实生活的表象空间进入了灵魂深阔处的质询与沉思。当小说的主人公刘丰收在上山找寻老虎的精神恍惚状态中发现虎皮竟长成身上无法褪去的血肉，在一种荒诞的戏剧感里，“我”的身体“异化”在不期然间赋予了工人刘丰收身为打虎英雄的行动价值。

　　相伴而来的还有“失语症”的焦虑——人类与虎啸发出的声音之间编织起无限延展的意义网络，遥遥指向了如何抵达“言为心声”的难题。其实，正如他在对谈中所说，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初灵感来源于多年走访各地工厂期间与工人们一起聊天的切身感触。在此意义上，长篇小说《猛虎下山》是一首失意与奋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