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粮食_新浪财经

　　□戴荣里

　　地瓜,是那时少年最有收获感的粮食。

　　在大地上,在刨完地瓜的荒野上,一群孩子,是勤奋的拾荒者。沿着石廊,顺着地线,在大地上奔跑,不一会,空空的背筐里,就是一块块红艳艳的地瓜。或许有几位调皮的少年,搭起干草架子,烧那地瓜吃。地瓜,兔子肉一样冒着丝丝香气,田野上空,一派收获的幸福。少年们拍打拍打地瓜上的黑灰,顾不得撕开皮囊,地瓜就成了满足少年口欲的尤物。倘若能在地里侥幸挖来豆虫,一并烤了,堪称绝配。此时的少年,当是山大王的气魄。耀武扬威,走路的姿势都要变了。仿佛世界就是你的,老子说一不二,看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广,都不在我的眼里。这样的少年气象,每年秋天,会在一代代少年身上重演着。庄稼绿了又黄,大地密了又疏,一年又一年,少年长大了,离开了家乡,家乡却像拉着一条长长的丝线,把少年往家乡怀里揽着。

　　我时常做梦,总在刨地瓜。

　　我拣地瓜有一个诀窍,那种地瓜蔓上长出的红根条,一缕一缕,像要远离家乡的游子,容易被收秋的人忽视——或许,收秋的人根本无视这旁逸斜出的侧根所结的果实,这给我留下硕大的遗漏。沿着那条红彤彤的根须,我就像一个挖参人,小心翼翼地挥着锄头,一点点清理着根须旁边的浮土。有时,那根须像专门逗你玩儿的红胡子老头,沿着根须往前扎,却又猛地回过头来,让你猝不及防。当你真正看到庞大裂纹下的地瓜时,心头涌上无限的欣喜。

　　多年以后,在报刊上看到自己发表的文字,旋即想起当年的那种感觉。在失而复得的意象里,地瓜根须,这个暴露地瓜的“叛徒”,就被一个少年狠狠地抛在后边；当有一年,我开悟刨开大地上的裂纹,可以直接触及地瓜时,曾经也试图采用这种便捷的方式。但遗憾的是,缺少根须这个叛徒的引领,一锄头刨下去的地瓜,常常四分五裂,难以完美地呈现。只好规规矩矩地再次听从“叛徒”的召唤,一点点地靠近那地瓜。根须是彻底的“叛徒”,地瓜是无辜的“好人”。忘了叛徒,捉住地瓜,几乎是每个少年的狂想。有一次,地瓜根须跑到一块大石头底下,我把石头底下的土挖空,眼睁睁地看到了红彤彤的地瓜。当我探头伸手去扒那地瓜时,石头挤落下来,砸破了我的脑袋。如今,我的额头上依然清晰可辨那次的伤痕。地瓜根须终于与地瓜同谋,让我受了一次伤害,等我和几个小伙伴掀开那块大石头,地瓜已压为碎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印象,我是从地瓜身上得到的。我至今保持了喜欢吃地瓜的习惯,大约与此有关——总认为地瓜是靠辛苦劳动得来的宝物。

　　一日,拿着一包书,从办公室回家。我一般每天坐地铁上班,每次都要带一本书,上班路上就把一本书看得差不多了。等积攒到一定数量,再把那些书们请回家。那一日,用纸袋子把一摞书装好,提着踱出办公楼大门,沉甸甸的感觉,犹如提着一大提地瓜。等到地铁站下车时,纸袋子的提带断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犹如地瓜一样,滚散了一地。我猛然想到少年时的那一幕,此时,多么渴望一个能盛地瓜的大筐啊!遗憾的是,站台上空空如也。远远的,我看到清洁工阿姨在换垃圾袋,就厚着脸皮过去问她要了一个垃圾袋。清洁工阿姨看看地上的书,不无同情地把一个透明垃圾袋递给我。还好,垃圾袋很结实。只是软了些。那些书们在里面,好像探头探脑的小鸟,随时会出来咬人似的。我扎紧了袋口,扛在肩上,真如少年时扛地瓜的感觉。

　　我扛着这一袋沉重的粮食,从苏州街地铁站出站,一路阔行,扛到家,汗水已经湿透肩背。书们,也是来自大地上的植物,有地瓜一样的重量,那是自然的。当晚睡得很香,梦里依稀刨到最大的地瓜,红根须是想当然的“叛徒”。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