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
我其实很清楚,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已经明确一个事实,坐着,是我身体最好的存在方式。
当不幸,成就了我的后半生,我就该庆幸。
在我32岁那年,被突然诊断出血友病,简直是五雷轰顶,一夜之间我哑声了。
想到我创办的工厂,红红火火的慈善事业,以及我牵头的诗歌自费杂志社,还有那些天花乱坠的酒局,还有那些五音不全的唱歌会,还有那些绿水青山的自驾游……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个时候突然停顿下来,让我措手不及。
血友病,多么古怪的病,为什么与我沾上了边?我问天,天宇苍茫,无限深远,故作高深,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我问地,大地宽厚,厚德载物,神秘古奥,对我的问话,沉默不语。我问爸爸妈妈,他们掩饰不住痛彻心扉的悲伤,泪流满面,因为他们知道这病的未来。我问妻子,妻子安慰我:大善者必寿。我问挚友,挚友们坚定地说,等你好了喝酒。我甚至问了儿子,刚刚小学毕业的儿子,他童话般地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境,明天,明天的明天,最多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爸爸,你就完好如初,带着我们去海吃海喝。然而,我是一个理智的浪漫主义者,我知道走到这个路段,会有一道坎横在路中间,让我停下来,冷静一下,思考经历过的事情,也清醒地看看周围的人和事物,想一想过去被忽略的细节,和这些细节里面暗藏的玄机。
通过一段时间的紧张治疗,也花费了主治医师的不少心血,也花费了亲人们的不少眼泪和悲痛,也花费了许多银两,当然也花费了一大群人的同情或者是八卦。最终医生把我定位在轮椅上,规划了我二十年左右赴身大自然的归期。
告一段落,大家平静下来,血友病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过去的一切都退后到黑暗之中,而轮椅被亮晃晃推上前台,成为核心的道具,我将在这道具上哼哼或者是唧唧,发出咽喉里面最嘹亮的或者是最高亢的声音。
但,我不喜欢成天坐在轮椅上。
我读书,我写诗,我构思未来,我与血友病对抗,我盘算将命运的喉咙扼住。
所以我宁愿坐在窗前我的那张橡木圈椅上,把头一靠,胡思乱想,天马行空。我想小时候路过菜花地被狗追的情景,我想第一次相亲望着太阳面红耳赤汗水长流的情景,我想工厂开办之初拼死拼活的情景,我想儿子刚刚出生抱在怀里不知所措的情景,我想爸爸妈妈餐餐为我们摆碗摆筷子的情景……
想着想着,我就有诗或者散文发表。我活该有这样一个转折,是黑暗中的某种力量给了我河道回流的安排,把风景重新布置了一遍,按照新的线路继续旅行。
想得多了,有些累了,我静静地看书。我看约翰·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思考是谁把土地上的人们往西部赶,而且死了那么多人,牺牲了那么多爱情,消灭了那么多青春。我看曹雪芹的《红楼梦》,回味电视剧里面的情节,琢磨贾宝玉对世界对女子对岁月的真实意图,想妙玉那刻骨铭心的柔情。我看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憧憬元宇宙的世界……
看累了,我面向窗户,阳光透过来,鸟声扑过来。我微微地闭上眼睛,享受时光的味道。
医生说我或许还有二十年,多好啊,我将在这张橡木特有香气的椅子上度过许多个春秋。
每当生日到来,意味着我的二十年会被划走一年,但我的脑海里自始至终只有二十年这个数字,永远不减。所以在我生日的每一个当天,我坦然接受妻子的鲜花,儿子的拥抱,妈妈爸爸的碗筷,以及文朋诗友的祝福,甚至我还要大刀阔斧地扔掉我的旧衣服,穿上新装。甚至我还要拿出酒杯,不听任何人的劝阻,狠狠地喝上一杯,放声朗诵几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记得王之涣《凉州词》里面有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我就想,难道我得病了,我的生命路上就突然横亘着一道“玉门关”吗?难道春风再也不会光顾我了吗?这样的情怀总是常常生发出来,让我不能自禁。
不过春天总是如期而至,我下意识打开窗户。但我并不站起身来,我坐着,睁大眼睛看,我发现春风不断地从窗口涌进来,让我春风满面。
(作者系重庆市荣昌区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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