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于2020年上映,却因各种原因跳票,最终在本年年初3月在日本问世的《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终》终于于上周五登录Prime Video。这部代表一代人青春,并深刻影响了二次元文化方方面面的番剧就此走向最后的结局。

自从1995年10月发行以来,由GAINAX制作,庵野秀明导演的《新世纪福音战士》已经是一个在口碑,商业上双获好评的成功案例,这部描写少年驾驶巨型机甲,击溃使徒的影片已然超过了动漫本身,成为了日本固结在平成—令和一代的集体无意识,也是一个强大的文化符号,即便是欧美,仍然具有庞大的粉丝群体,各种周边,联动,Cosplay,同人二创层出不穷,在亚文化群体之中,堪比大卫·林奇同时期完成的剧集《双峰》。

宗教:勾勒姆与末世恐慌


与同时期的女性向番剧《美少女战士》类似,《新世纪福音战士》的一大特征在于对西方的宗教符号的运用,而在这里提到的“福音”并不是基督新教中的“福音”,从《死海古卷》和莉莉丝等设定看来,我们可以从这一系列背后发现犹太教神秘主义的传统,而作为“机甲”(实际上是受到拘束的使徒)的EVA则是犹太神话中常见的“勾勒姆”(Golem)。勾勒姆是犹太神话中由黏土和水制成的有生命的巨人,在犹太人被迫离开迦南地,流散在世界各地之时,勾勒姆的传说描述了对城邦特别是犹太人聚居区的保护。与此同时,制作勾勒姆也可能意味着个体由外在转向内在的神秘体验,犹太教卡巴拉主义者相信,人类可以通过泥土,大地制造出一个从未堕落的原人亚当,在影片中,这些正是“人类补完计划”的源头。EVA严格来讲不是机甲,而是被拘束的使徒。

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新世纪福音战士》这部描写机甲战斗的动漫为什么会将机甲驾驶与个体成长相关,而这种个体成长有别于70年代,如《机动战士高达》,或GAINAX另一部著名作品《王立宇宙军》等等的外部成长(例如“勇气”等等),而是将成长印象内部。一个最为明显的内容在于《福音战士》TV版的第15集,以及作为“人类补完计划”的最终集,碇真嗣的肉身从驾驶舱中消失,陷入到碎碎念以及意识之流中。

基督教战后在日本的兴起是《新世纪福音战士》采用希伯来神话作为故事设定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构成《EVA》更为直接的因素则是“新宗教”(或者说“新新宗教”)在日本兴起。日本的宗教法人制度诞生于昭和26年为保证宗教信仰自由实行宗教法人制度,规定了其可以享受种种不纳税优惠。新兴宗教团体往往脱胎于佛教或者基督教,伴随着对于教主的神化以及对终末论的强调。然而1995年,奥姆真理教在东京地铁发动沙林毒气袭击事件以来,对于新兴宗教群体的不信任以及对“终末论”的恐惧成为了日本的集体无意识,同年10月,《新世纪福音战士》TV版首播,而这部作品因为“人类补完计划”这一终末论设定同样受到了“是否与奥姆真理教相关”的怀疑。
然而正如日本思想家西谷启治所说,“宗教对日本非常重要,我们并没有严格的无神论。虽然日本可以被称为“宗教博物馆”,但信仰在日本社会占据重要地位。然而“信仰”或许不仅局限于宗教本身,也适用于文化。明星,流行偶像同样可以有接近宗教的忠实追随者,在动漫爱好者群体之中,则是御宅族(Otaku)文化。《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人物为御宅族提供了一种可供认同的个性,例如碇真嗣,他虽然沮丧,软弱,但这种性格的负面作用被自己固有的能力所抵消,一些御宅族经常会把自身的的焦虑不安全感投射到他的身上。而明日香和绫波丽则成为了女性眼中的充满女性力量的角色。无论如何,这些角色都与当时的日本社会产生了共鸣,并诞生了狂热的追随者,这种追随几乎是宗教式的,虽然庵野秀明的本意是将EVA打造称一部脱宅之作——而后者则在《终》中得到最终体现,特别是它对于旧剧场版《Air/真心为你》中那个“创世”结局的延续。


疗愈:人类补完计划

在80年代梦幻般的泡沫经济破裂之后,日本迎来了艰难的90年代,这个国家必须重新站稳脚跟。然而大多数日本的年轻人成为了拒绝成长,拒绝他人,将自己闭关在家的真嗣,在动漫设定之中,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屏障被称之为AT立场。而在这一时期,庵野秀明也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福音战士》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自我疗愈的作品。

在影片中所呈现的心理问题包括真嗣父亲的缺失以及俄狄浦斯情结,明日香对于自我价值的追问等等。特别是在TV版的最后两集,这两集因其模糊性和象征性而颇受争议。而从社会历史的角度上来看,它反映了日本当时的感受,但反过来,《福音战士》也对日本产生了很大影响。“补完”是对于AT立场的破除,在《死海古卷》的指引之下,人类走向彼此融合的lcl之海,以及重生。而在《新剧场版Air/真心为你》中,庵野重构了TV版那个略显仓促的“补完”结局,随着亚当与莉莉丝的结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绫波丽,但在这部动画影片之中,现实开始出现,我们看到了人们的眼睛,座无虚席的剧院,以及人潮汹涌的东京街道,换言之,我们观看的是我们自己。

传播:粉丝社群文化
庵野秀明说,“《EVA》这部番太老了,但我认为,在过去的12年来,没有比《EVA》更新的动画。”庵野的这句话毫无疑问带有很强的过分自信,但《EVA:终》的300亿票房毫无疑问证明了这一系列至今仍然具有很强的活力。令这一系列“保鲜”的其中一个原因在于粉丝和同人文化,当某一文化的粉丝出于对作品的喜爱或者官方剧情走向的不满,并决定在原有作品的基础上编写自己的材料时,就会出现同人文,并以此为作品提供更多的生命活力。

这些故事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个人幻想,在这类作品之中,作者通常会将(一个润饰,美化过的,带有理想主义的)自我带入到作品的世界之中,与某个人物恋爱,战斗。另一种则是CP文化,也在某种程度上占据了同人作品的主流,往往会为影片的两位角色组建同性或者异性CP,例如薰嗣(渚薰X真嗣),香嗣(真嗣X明日香),薰香(渚薰X明日香)等等。可以说,粉丝的二次创作,以及作者有意的联动成为了《福音战士》这部在某种程度上充满先锋意识与实验色彩的动漫在商业和口碑上双获成功的原因之一。

“圈外人”看来,《新世纪福音战士》的观众群体大多为16岁左右的少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动漫的御宅族社群却发掘了对《福音战士》各个方面的认同,无论是心理主题还是宗教符号,以及故事走向,他们热衷于通过精细发现隐喻,解读庵野秀明在动漫表象之下的弦外之音。对于无论是同人志作者还是细节控,御宅族群体似乎具有着与生俱来的评论潜质。对于收藏癖狂人,其自我认同与社群认同感来自于对某些特定物体的“占有”,而至于御宅族群体,这种“评论家潜质”同样成为了一种对文本的“占有”,甚至“盗猎”。
再见了,福音战士

但在《终》所呈现的却截然不同:影片以真嗣引发“第三次冲击”作为背景,人类暂时居住在一个令人想起昭和时期的避难所村庄之中,一切都停止了战斗。在这里,存在着一个绫波丽的复制品——被村人称之为“长得像”。这一幕可以相对于TV版本最后一集,真嗣的想象:使徒从未来过,EVA计划不复存在,他,明日香以及绫波丽生活在校园的日常之中,而葛城美里则是他们的老师。而在《终》所提供的16年的时间差之中,这种校园番式的情节让位给家庭生活,葛城美里和加持良治的孩子已经长大,班长洞木光也已经结婚生子,只有“废人化”的真嗣仍然停留在少年时期,他无法想象村民的善意,因为害怕造成更多的伤害。


真嗣的滞留早在上一部《Q》中已经开始。然而与TV,新剧场版的被迫成长截然相反,《终》在很大程度上与之前的几部作品形成了一个镜像。内部和外部完全阻断了这个曾经引起灾难的“罪人”的成长,不同于TV版,所有人都盼望着他驾驶初号机,在这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盼望着他的滞留。而对于他来说,唯一的方式就是直面他的父亲碇源渡,这个一切创伤的源头。正如我们在影片中所见,在那个“应许之地”中,真嗣和他的父亲面对的是记忆的影像,他在美里的房间,2-A的教室,以及NERV的基地前战斗,也在亲手将这些事件撤回。由此可见,《终》在某种程度上是一部“反EVA”的影片,当这个被破除AT立场的父亲开始像他的儿子一样,展开了自己最为脆弱的一面时,父—子关系(命令—服从)关系开始倒错。在这里,被这个父亲阻断的成长终于到来。


从御宅族的角度来看,《终》的Happy Ending背景之下实际是一部悲剧,庵野摧毁了他花费“四分之一个世纪”所建构起来的一切,包括那些帮助御宅族自我认同,自我投射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个昭和式的村镇中,“长得像”绫波丽的女孩否认自己是绫波丽,又在获得专名(主体投射爱欲的开始)之前便被自爆,她的死亡终结了正常的线性时间,却又向真嗣确认“第三次冲击”的创伤不可赎回。

在《终》的结尾,真嗣和真希波(而不是绫波丽,明日香,甚至不是葛城美里)身着常服走出车站,影片在一个向上移动的空镜头中走向结束,动画转变为现实世界。或许EVA的故事不再重启,但庵野秀明说,《终》并不是一切的终结,还有很多需要讲述的内容,他渴望未来继续以某些新的形式完成真嗣的故事——一个“没有福音战士的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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