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工作劳形,晚间广场舞乱耳,唯有深夜,这世间只属一人。
读书观影赏乐,慷慨昂然,或胸中激荡,只恨无人共情(我老婆说这句必须删掉)。
因有笔记数则,说与你听。
民国期间,有很多学者的散文,十分生动有趣,漫画家丰子恺即是其中一例。
在破旧的河南省图书馆,发现这本《劳者自歌》,自然喜不自禁。
夜来翻阅,发现并非作者自选文集,而是2014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编选,顿时兴趣失了大半。
再细细读来,不知道编辑是什么心理,不同时期不同年代的文章混杂在一起,十分错乱。
战乱年代,民族危亡,能从作者的字里行间读到忧国忧民的感慨,这是一位爱国者应有的作为;可是49年之后,文章里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社会主义文风”,比较二三十年代,竟是有蜡烛的味道,无法细品了。
不过,单篇来看,仍然发现很多不错的段落,一一摘来: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给我的孩子们》(1926年)
且评:“昔日迎风尿三丈”的下一句是啥?
当在南京的朋友家里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在少年时代曾经共数晨夕。后来为生活而劳燕分飞,虽然大家形骸老了些,心情冷了些,态度板了些,说话空了些,然而心的底里的一点灵火大家还保存着,常在谈话之中互相露示。——《家》(1936年)
且评:想起了一个在苏州的老友。
他的夫人善于招待,对于客人表示真诚的殷勤,而绝无优待的虐待。优待的虐待,是我在作客中尝尝受到而顶顶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长的火柴来为我点香烟,弄得大家仓皇失措,我的胡须几被烧去;把我所不欢喜吃的菜蔬堆在我的饭碗上,使我无从下箸;强夺我的饭碗去添饭,使我吃得停食;藏过我的行囊,使我不得告辞。这种招待,即使出于诚意,在我认为是逐客令,统称为优待的虐待。——《家》(1936年)
且评: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往往失去了原本的味道,所谓“圣人云”,说到底,不过是他们自己想要的而已,真诚没见几分,客套而已,倒是真的。
那时我僦居在里西湖招贤寺隔壁的小平屋里,对门就是孤山,所以朋友送我一副对联,叫做“居邻葛岭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家居多暇,则闲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欣赏湖光山色。每见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向湖边垂钓。他钓的不是鱼,而是虾。钓钩上装一粒饭米,挂在岸石边。一会儿拉起线来,就有很大的一只虾。其人把它关在一个瓶子里。于是再装上饭米,挂下去钓。钓得了三四只大虾,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篮里,起身走了。我问他:“何不再钓几只?”他笑着回答说:“下酒够了。”——《吃酒》(1972年)
且评:读来十分痛快。
第四个轩柱是何三娘娘。她家住在我家的染作场隔壁。她的丈夫叫做何老三。何三娘娘生得短小精悍,喉咙又尖又响,骂起人来象怪鸟叫。她养几只鸡,放在门口街路上。有时鸡蛋被人拾了去,她就要骂半天。有一次,她的一双弓鞋晒在门口阶沿石上,不见了。这回她骂得特别起劲:“穿了这双鞋子,马上要困棺材!”“偷我鞋子的人,世世代代做小娘(即妓女)!”何三娘娘的骂人,远近闻名。大家听惯了,便不当一回事,说一声“何三娘娘又在骂人了”,置之不理。有一次,何三娘娘正站在阶沿石上大骂其人,何老三喝醉了酒从街上回来,他的身子高大,力气又好,不问青红皂白,把这瘦小的何三娘娘一把抱住,走进门去。何三娘娘的两只小脚乱抖乱撑,大骂“杀千刀!”旁人哈哈大笑。——《四轩柱》(1972年)
且评:市井夫妇,有滋有味。
在经营画面位置时,我常常感到绘画中物体的重量,另有标准,与实际的世间所谓轻重迥异。在一切物体中,动物最重。动物中人最重,犬马等次之。故画的一端有高山丛林或大厦,他端描一个行人,即可保住画的均衡。次重的是人造物。人造物能移动的最重,如车船等是。固定的次之,如房屋桥梁等是。故在山野的风景画中,房屋车船等常居画面的主位。最轻的是天然物。天然物中树木最重,山水次之,云烟又次之。故树木与山可为画中的主体,而以水及云烟为主体的画极少。云烟山水树木等分量最轻,故位在画边上不成问题。家屋舟车就不宜太近画边,人物倘描在画的边上了,这一边分量很重,全画面就失却均衡了。——《劳者自歌》(1934年)
且评:设计师可以参考这段话,“重量”一词,尤为奇妙。
有一个故事,是紫竹林的一个尼僧告诉我的,她还有一篇记载挂在客厅里呢。这故事是这样:千余年前,后梁时代,即公历九百年左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锷的,乘帆船来华,到五台山请得了一位观世音菩萨像,将载回日本去供养。那帆船开到莲花洋地方,忽然开不动了。这慧锷法师就向观音菩萨祷告:“菩萨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随便菩萨要到哪里,我和尚就跟到哪里,终身供养。”祷告毕,帆船果然开动了。随风飘泊,一直来到了普陀岛的潮音洞旁边。慧锷法师便捧菩萨像登陆。此时普陀全无寺院,只有居民。有一个姓张的居民,知道日本僧人从五台山请观音来此,就捐献几间房屋,给他供养观音像。又替这房屋取个名字,叫做“不肯去观音院”。慧锷法师就在这不肯去观音院内终老。——《不肯去观音院》(1963年)
且评:“姓张的居民”,是个好文案。
他们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诵经。但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得到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百岁。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说的都是果报:某人长年吃素,邻家都烧光了,他家毫无损失。某人念“金刚经”,强盗洗劫时独不抢他的。某人无子,信佛后一索得男。某人痔疮发,念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痔疮立刻断根……此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法的话。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靠佛图利,吃佛饭。这真是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佛无灵》(1938年)
且评:这段话,送给那些擅长“放生”、“修行”的国人,尤其合适。我可以断定,他们的心中,只有自己,绝无佛的存在。
石门湾离海边约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气候当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为河道密布如网,水陆的调剂特别均匀,所以寒燠的变化特别缓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渐渐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觉。中产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单衣、夹衣、絮袄(木棉的)、小绵袄(薄丝绵)、大绵袄(厚丝绵)。六套衣服逐渐递换,不知不觉之间寒来暑往,循环成岁。而每一回首,又觉得两月之前,气象大异,情景悬殊。盖春夏秋冬四季的个性的表现,非常明显。故自然之美,最为丰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辞缘缘堂》(1939年)
且评:如有机会,要去丰子恺的故乡,住上一年,去体味他所描述的这段情形。
我每天自己上一课新书,规定读十遍。计算遍数,用选举开票的方法,每读一遍,用铅笔在书的下端划一笔,便凑成一个字。不过所凑成的不是选举开票用的“正”字,而是一个“读” 字。例如第一天读第一课,读十遍,每读一遍画一笔,便在第一课下面画了一个“言”字旁和一个“士”字头。第二天读第二课,亦读十遍,亦在第二课下面画一个 “言”字和一个“士”字,继续又把昨天所读的第一课温习五遍,即在第一课的下面加了一个“四”字。第三天在第三课下画一“言”字和“士”字,继续温习昨日的第二课,在第二课下面加一“四”字,又继续温习前日的第一课,在第一课下面再加了一个“目”字。第四天在第四课下面画一“言”字和一“士”字,继续在第三课下加一“四”字,第二课下加一“目”字,第一课下加一“八”字,到了第四天而第一课下面的“读”字方始完成。这样下去,每课下面的“读”字,逐一完成。“读”字共有二十二笔,故每课共读二十二遍,即生书读十遍,第二天温五遍,第三天又温五遍,第四天再温二遍。故我的旧书中,都有铅笔画成的“读”字,每课下面有了一个完全的“读”字,即表示已经熟读了。——《我的苦学经验》(1930年)
且评:读完这段,目瞪口呆,民国真学霸也!
在孩子们的广大世界里,哭真有意想不到的效力。譬如跌痛了,只要尽情一哭,比服凡拉蒙灵得多,能把痛完全忘却,依旧遨游于游戏的世界中。又如泥人跌破了,也只要放声一哭,就可把泥人完全忘却,而热中于别的玩具。又如花生米吃得不够,也只要号哭一下,便好像已经吃饱,可以起劲地去干别的工作了。总之,他们干无论什么事都认真而专心,把身心全部的力量拿出来干。哭的时候用全力去哭,笑的时候用全力去笑,一切游戏都甩全力去干。——《谈自己的画》(1935年)
且评:为什么长大之后,便丧失了“哭”的功能呢?
注:文中插图,是丰子恺先生画作,与所选文字无关。
写文字的,大抵有这毛病,不趁夜深人静干点啥,就是缺憾。
你看深夜食堂、深夜读书之流,皆是如此。
我没办法,为了避免重名,仿佛借用人家名气的尴尬,只好改换门庭,叫作:
深夜书斋。
这名字,仿佛有些鬼气儿,可又怎样呢?
中国的读书人,自从五四30年后,可不都莫名的带了点鬼鬼祟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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