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7日上午11点20分,他在北京的医院里停止了心跳。我的航班抵达青岛上空,但却因航空管制在天上盘旋迟迟没有降落。十分钟后落地,收到他义子发来的信息:老师走了。
原来,那也许是他的灵魂掠过天际,在天上和我道别:“亲爱的小孩,再见。”
前一晚,我们按约定进行每晚的通话,我答应要为他写回忆录,我问他:“你还记得那首歌吗?”
他说:“不记得了。”
他叫Andy,世人叫他杨立德,73岁,基督徒,同志,终身未婚,无儿无女,曾经影响了一代华语乐坛的音乐人。
那首歌,是2018年在曼谷时,他暂住在我买的公寓里,写下的一首关于死亡的悲歌《指点迷津》,当时看到这首词觉得感动,便用手机拍下了手稿。我说,我来念给你听吧:
指点迷津
他知道再也没有人回忆
仿佛已经被彻底遗忘
过程就像一部灾难电影
相信神迹他只为好剧本
就算他再好的导演功力
观众要看的是电影后期
现在的人可没有好脾气
再也不要什么指点迷津
他把自己晾在那里
像一件洗不干净的风衣
2017的这年冬季
北京的雾霾得到医治
天空蓝得好像水域
到底谁在为世人指点迷津
不要不相信上帝
谁来给他指点迷津
在他68岁的生日前夕
他买了单程机票
去他想去的目的地
这是一班寂寞班机
所有人的笑声渗透着孤寂
在博卡拉的湖面寒冷异起
喜马拉雅以她的庄严为他送行
厚厚的永冻层像一床被子
永恒保存着他的尸体
让他在微笑中死去……
现在再读这首词,就像是他写给自己的一个寓言,很年轻的时候,他独自去过一次尼泊尔的博卡拉旅行,那里是攀登喜马拉雅山的起点,在那座世界最高的山峰上埋葬着多少登山者的尸体!雪山脚下的费瓦湖深深震慑了他的心魄。此后经年,每当心情低落的时候,他就总想要回到那里。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曾经写下这首词,他说自己是一个不用心的人,一个一路走一路丢的人,一个不停在告别的人。
其实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在想“死”这件事情了。很年轻的时候,他就有抑郁,常常夜不能寐,即使睡了也经常梦游,整夜梦话。家人带他去看医生,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从那以后,他就每天必须要依靠吃安眠药才能够睡得着。
时间回到2023年的春夏之交。台北的医院里。护士问一直坐在床边的泰德:“你是谁?”
泰德说:“我是现在唯一可以照顾他的人。”
Andy继续紧闭着双眼躺在人来人往的急诊留观区,外面黄昏的天色还没有暗下去,但是眼前的黑暗却已经深不见底,像是生命当中一个巨大的深渊,他就这样任由身体不断地滑下去、滑下去……
在这一个月前,当Andy还躺在清迈弟兄家的床上时,二姐发来信息劝他别回台湾:“安宁病房需要医生诊断,时间如果有一到两周没死就要出院。而且要请看护白天一天3000元,晚上2500元,(一定要请的!家属每天去看不是那么轻松!)这些钱,健保都是不付的。你不是说清迈有安养院很便宜,也很安宁,那么可以把清迈房子卖了住安养院去。妈妈也住过安宁病房,一阵没走又拉回家,不时要叫救护车,整夜要人照顾。你的干儿子呢?立光帮你存一些钱就是为给你晚年用,你都拿光,我们如今也无力负担照顾。”
大陆的养子KK从上海发信息给台湾的光叔(杨立德的弟弟):“光叔,我的计划是这样,因为他现在完全没有钱了,医生说又患了膀胱癌(后诊断为肾衰竭),待在泰国也没人照顾,我和我哥还有成冲我们三个人每个月凑5000块钱人民币给他做生活费。他这几天在泰国路都走不了,我想让他回台湾医院检查先调理下,身体能够走路了,我就把他接到老家山西。因为在山西交城,我们能负担起他的费用。给他租个房子,或住我们老家的房子,再花钱雇个看护,直到他最后。因为我和他没有法律关系,所以我要和您商量。您这边同意,我就这样去做了。”
光叔回复KK:“我一定同意,对他已死心了,兄弟情已耗尽,尤其上星期仁叔过世以后,我很难过,下月我要去大陆处理仁叔的后事,我现在也在吃药,高血压糖尿病、心律不整,每天十颗药,已经因仁叔过世失眠一个礼拜了,身心憔悴,实在无心照顾到他。我媳妇也生病在看医生,家里还有两个小孩,没有地方可住。他把存在我这里的养老金美金十万拿到泰国去了,他现在和我无关,我现在也没钱。再说一遍:不要到台南,我不会去接他。谢谢,我快崩溃了。”
光叔翻出了他和Andy的泰国男友小潘的聊天记录。
小潘写道:“晚上好,请写一份委托书寄给我。我们将带杨老师和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需要钱付房子的租金,请汇款给我们,谢谢你。万一杨老师死了,我可以不用你处理他的遗体。”
光叔手写道:“授权书:授权潘**先生(泰国籍)全权处理有关杨立德先生(中国台湾)一切事务,包括生活资料、送医治疗、请领死亡证书、丧葬事务。授权人:杨**。PS:应交付予杨**先生死亡证书正本两份,以便办理除籍作业。”
三年前,一起和Andy到泰国旅居的侄子大杨也给他发信息说:“对不起,大伯!我很想陪你,但是我现在的状态很不理想,我很焦虑,也有点抑郁,我跟你在一起总会发生矛盾,我没办法克制自己,我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我现在每天的睡眠都很差,每天都在强迫自己调整状态,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我没有能力去承担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
2023年7月,我到了曼谷,听说Andy又从台北飞回了清迈,我于是赶紧专程从曼谷飞到清迈探望他。
一早,出租车七拐八拐,我终于找到了Andy给我的地址,那是清迈郊区的一个老房子,门口乱七八糟堆着一堆杂乱的行李,那些都是他这些年的字画和私人物品。Andy颤巍巍地向我走来给我开门,诺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我扶他在最近的沙发椅上坐下来,他的虚脱,让我觉得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熄的蜡烛。
我问Andy:“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
Andy说,这是清迈一位弟兄租的房子,最近因为他们一家去了老挝,所以把房子给他住。
我又问:“小潘现在不管你吗?”
Andy声音虚弱地说:“小潘是买了一个小小的两房,但他其实还有一个泰国男友,他跟他泰国男友睡一个房间,他让我跟他妈睡一个房间。而且,不让我在家里见中国的朋友,他嫌中国人太吵了。”
过了不久,来了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Andy告诉我,那是小潘的弟弟,每天白天过来照看他,给他买些吃的,看看他需要什么,但晚上下班还是要回自己的家。
我们外人都觉得Andy是被小潘给骗了,觉得小潘用他的养老钱买了房子。但是Andy觉得不是这样的。我问他,那么你觉得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但他说,在清迈的那些时光,是他这一生度过最美好的时光。如果翻开他的朋友圈,一定会经常看到他分享的美好生活,美食、美景,以及他和小潘的笑脸。他说,这一切的美好,难道是可以用钱换来的吗?
他深爱着小潘,那是他生命燃烧得最热烈、最旺盛、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办字画展,办摄影展,办音乐会……他也相信小潘是爱他的。
清迈的夜特别的漫长,有一天夜里,吃了安眠药之后,Andy躺下就躺下了,结果那天他拉肚子,他起夜去上厕所,迷迷糊糊当中,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被自己的排泄物给滑倒了。他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但是怎么都起不来。他害怕自己就这样要在厕所和自己的排泄物过一晚了。过了很久,他终于一步、一步、慢慢、慢慢爬回了自己的床上……
一个星期前的12月8日,我去北京出差,专程去顺义看Andy,他再次跟我忆起在清迈的那个漫长难熬的夜晚,说“一个老人身边不能没有人。”
此时的他,虽然比一年前,我在清迈见到他的时候精神要好很多,可是每周要洗三次肾,因为长期患有糖尿病,每次吃饭前都要打胰岛素。他眼看着自己变得衰弱、失能,逐渐失去自理的能力,他的左手已经不能动弹,吃喝拉撒都只能靠一只手完成。没有办法自己洗澡,久了身上的味道连自己都感到讨厌。他回台北后,在教会里住了很长时间,由于不能洗澡,身上发出了臭味,以至于教会的师母说要把他送到安养院去。
Andy不想去安养院,在这时候,他接到北京的一个工作邀请,在初冬又一次来了北京。
那天一见面,Andy就主动跟我谈起琼瑶的死,他说他也想要像琼瑶那样“飘然离去”。这已经是他第N次向我谈到想死的话题。其实我知道,在内心他对死亡还是有恐惧的,潜意识里他还是有着很强烈的求生欲的,否则他不会选择一次次向别人提起和谈论,而是像琼瑶那样默默地准备好,不提前告诉任何人,然后悄悄地离开。
作为朋友,我不想帮他赴死,我想帮他活下去。他想死,有四个原因:衰老、疾病、贫穷和孤独,前两者我们任何人都无法抵抗,也许在钱和陪伴上,我能够为他做点什么。于是,我提出要给他写回忆录,每天给他打一个电话,和他聊曾经历过的一切,爱或恨,悲或喜。另外,我也把那天拍下的视频剪成短片,在结尾放了他的银行账号,呼吁大家献出爱心给他捐款。我把短片发到了视频号,还转发到了朋友圈,和一些群,这些群里有不少人是熟知他的老朋友。
寒心的是,这个视频有超过一万以上的观看数,但Andy告诉我,到他临终前一天只收到了三笔捐款,一笔是我给他的,一笔是来自深圳的基督团契,还有一笔来自我微信上的一个朋友,再加上以前我香港的家办合伙人给他的一笔,屈指可数。在这个自顾不暇的年代,每个人都太难了,有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劲全力。
也许就像我的一位媒体朋友Tommy总结的那样,每个人是自己的第一责任人,我们都应该要为自己的人生兜底和负责。Andy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不一样的烟火”,那么热烈地绽放过,可他把自己的晚年搞砸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对数字没有概念、没有学会理财,没有在年轻时最能赚钱的时候把钱储蓄下来,而是花在享受生活上了,这怨不得别人,也不应该在晚年时让别人来买单。他临终前最后一晚,跟我说的最多的一个词是:感恩。
收到义子KK告诉我Andy离世的消息后,我其实是释然的,终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有时候,活着才是地狱,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Andy的离开一定是快乐的,他终于可以回到父亲和母亲的怀抱。唯一的遗憾是,回忆录还没有完成采访。
年轻的kk也是第一次给长辈料理后事,他问我能不能给Andy写一份讣告。我坐在机场回市区的地铁线上,一边写着讣告,一边回忆着他说过的那些话。写完讣告,才发现行李在过安检的时候忘在了闸口没拿,于是只好又重返机场。那一刻,我怅然若失,好像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讣告在网上一发布,朋友圈便有很多人转发,媒体的报道和转发铺天盖地而来,怀念的、悼念的、悲伤的,漫天的,不知道是谁的眼泪在飞……
“想死”不是新闻,“真死”才是新闻,我不得不苦笑,做了这么多年的媒体工作,人类的悲哀,我当然知道。
也许并没有人想知道,临终前的那些最后的时光,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我还是想说,也许他并不是死于心脏骤停,他是死于心碎。
最最最令他感到悲伤的是,在被所有人抛弃之前,他发现自己早已被这个时代无情抛弃了。
他是作词家,可是再也没有唱片公司和歌手找他写词,不是他的价格太贵,而是现在的口水歌比他深刻的词更容易流行。我曾经和Andy合作某个城市的形象歌曲,他交了5稿仍然不能够令当地领导满意,因为不能够体现出当地的文旅特色,最后不得已,只好我自己来为他代笔……
他是摄影大师,他给那么多明星拍过杂志和唱片的封面,可是,当他做婚纱摄影的时候,并没有人想要为他的婚纱照买单,他知道人们要的不是真实的美,要的只是后期PS出来的虚假的美……
他是广告策划大师,他策划过那么多成功的广告案例,可是,甲方爸爸的需求——“五彩斑斓的黑”,以及无数次修改方案的折腾,也让他这个骄傲的艺术家很受伤很受伤……
这才是他老年的时候没有工作和没有收入的真正原因。而他这辈子最后悔的是,自己对数字和钱不敏感,不懂投资,也没有学会理财,年轻的时候凭才华赚到的钱,都花在享受生活上了。当一个人老了没有被动收入,没有现金流,即使卖掉所有音乐版权,最终也只能面对坐吃山空的凄凉晚景。
临终前最后一次对话,Andy问:我要不要重新活一遍呢?
我问他,假如有重生,你会怎么活?他说:想要干净地活。是的,就像我多年前在自己的第一本书里写下的:“一个人只有活得干净,并且像他自己,才能够活得心安理得,才能够感到平静。”
死后便是重生。我相信Andy一定是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小孩。”
义子KK在北京忙着为Andy准备追悼会和葬礼,问我会去吗?我想了想说:在老师生前,我已经去看望了他,深深地拥抱过他尚还温热的肉身,陪伴和安慰过孤独、悲伤、绝望的他,有过深入到灵魂的交流和对话,我们已经好好地告别过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所以,我不会去参加他的追悼会,我不想面对他冰冷的骨灰说再见。因为这些对于死后的他已经毫无意义,唯一的意义是给活着的人,弥补心里最后的缺憾。
2012,我认识Andy的那一年。他曾经做过一个“生前追悼会”的行为艺术,他在微博上写道:“在我60岁生日派对后第二天早上,由于兴奋过度,因此当花束还盛开之时,夏日微风和蝉声轻拂,我便想要在此时安静的死去。永远记得在世界上最美好的这日。Just Fine刚刚好。”
在我和Andy合作填词的歌曲《祈福》中,孟庭苇娓娓唱道:
瀑布的水逆流回溯
枯叶从尘土里升起长回树木
远行的脚步退回从前的小屋
孩子回到父母怀里待哺
愿一切停留在生命最初
4000520066 欢迎批评指正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