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拿1800年》:蔷薇与十字架

《耶拿1800年》:蔷薇与十字架
2025年01月06日 10:11 新京报书评周刊

歌德、黑格尔、席勒、谢林、费希特、施莱格尔……

天才总是成群地来,涌入这座宁静的小镇,激荡起世界历史的重要时刻。

法国大革命之后,德国小镇耶拿成了德意志知识生活和知识精英的据点。他们汇聚在这里,组成了一个思想家社区,不仅探讨科学、形而上学问题,还探讨政治和人文问题。他们不仅质疑社会传统,还决定重新思考当时的世界。他们对个人和自然的看法彻底改变了后来人对现实的理解,为现代社会的到来做了相应的思想观念准备。《耶拿1800年》是一部哲学人物群像著作,讲述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耶拿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

撰文 | 李哲罕

《耶拿1800年》,作者: [德] 彼得·诺伊曼,译者: 张见微,望mountain|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年5月。

前段时间过世的德国哲学史家迪特·亨利希在《在康德与黑格尔之间:观念史讲座》中试图告诉人们一个有些出乎很多人意料的事实:从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首版在1781年出版到黑格尔最后一部代表性著作《法哲学原理 或 自然法和国家学纲要》在1821年出版之间,也即德国古典哲学的黄金时段或核心时段,不过只有短短四十年。

在哲学史上,我们都清楚德国古典哲学这一章是从康德、费希特、谢林到黑格尔的一个体系取代另一个体系,然后再被一个更新的体系取代(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曾说:你还没有埋葬前人,但是埋葬你的人已经出现在门口了)这般波澜壮阔、让人应接不暇的几十年。同期的现实史相比哲学史也不遑多让,大致对应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到之后拿破仑的兴起与失败,以及后来1848年大革命之前“万马齐喑的”复辟时代。精神史发展的表形形式通常是兼具连续性与断裂性的,或者说是表现为从量变到质变的,人类精神的确有时候是一天比一百年发生的事情还多。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似乎人类精神就是这样线性地展开,不过这只是一种韦伯意义上解释与理解的“理想类型”,其间还交迭着许多其他重要的思想家和观点,我们仍然有必要不断地进入当时的语境之中以理解相关问题的复杂性。

哲学家卡尔·洛维特在《从黑格尔到尼采:19世纪思维中的革命性决裂》开头还在反复拨弄着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 或 自然法和国家学纲要》序言里提及的关于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蔷薇与十字架的隐喻,只是洛维特和我们都知道那种世俗化、祛魅的、合理化的现代世界在黑格尔身后已然是无法改变的趋势了。那么,黑格尔对维持和解状态的努力也就成为了一场徒劳。按照洛维特的分析,在黑格尔之后,不论哲学分裂为虚无主义、存在主义还是社会科学等几个方向,之前的那种统一性显然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了。19世纪初的这段历史似乎距离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非常遥远和陌生,而存在距离方才使得这段历史成为被想象的对象以及使得与现实生活相异的异托邦成为可能。

耶拿-魏玛这对双子城位于德国东部,若两百多年后走在耶拿或魏玛不甚繁华的街头,会感到它们或许并没有经历或遭遇什么现代性危机,两百多年来时间就像是静止的一般。彼得·诺依曼说,“当革命在巴黎已宣告结束,它在耶拿才刚刚开始。”(彼得·诺依曼:《耶拿1800年:自由精神的共和国》,张见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第9页)但革命以及与之关联的现代观念或观念群似乎只是在耶拿(以及魏玛)一闪而过,然后耶拿(以及魏玛)就像泛起涟漪的池塘一样又复归平静。更为准确地说,在耶拿(以及魏玛)革命或现代性等事物似乎并没有取得太大的实现。

1789年,法国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狱。

当代英美哲学与欧陆哲学分歧甚多,但是双方基本都承认或认可——只是从各自的角度承认或认可——康德所做的工作。如何理解理性与意志的关系,是理解康德思想的内在张力,乃至理解作为普遍性的启蒙运动与作为特殊性的德意志启蒙运动之间分歧的关键所在。如若认为康德之后的德国智识界的思想发展线索是对康德的根本背离(如我亲爱的导师克里斯·桑希尔教授在《德国政治哲学:法的形而上学》里面所说),那就是选择性地忽视了康德思想中的幽暗面(这里不得不提以赛亚·伯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中对康德的意志问题的分析的价值)。康德思想的复杂性在德国古典哲学后续的曲折发展中得到展现,后面这几位都同时是他的批判者与继承者。诚如彼得·诺依曼所言,“康德的革命创造了一种反革命,这种反革命与别的反革命的关键区别在于,它将自身视为革命的延续。”(彼得·诺依曼:《耶拿1800年:自由精神的共和国》,第170页)如果要考察德国精神的特殊性或其走向现代化的特殊道路,似乎紧接着康德的那段时间——也即19世纪初——是重中之重。这种后康德的故事叙述的诸多线索又恰好在1800年左右的耶拿-魏玛交汇。

19世纪初的德意志智识精英以一种自身所有的非常独特的方式对启蒙运动、民主制度、法国大革命等现代事务做出回应并将它们容纳入自身之中。根据辉格史观,1933年到1945年的这段黑暗的历史总是让人们觉得在19世纪初德意志智识精英放弃世界主义走向民族主义的转折是非常成问题的。那似乎考察1800年左右耶拿-魏玛这些德意志智识精英的状况就对理解相关问题大有助益了。我们通常认为19世纪初德意志落后的社会政治状况与精神状况已经开始与蓬勃发展的现代世界脱钩,并产生了应激性回应,而随后的发展又使得局势激进化。当这些思想家们每天考察着人类理性能力、自然、宗教、语言与文体等问题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早就已经在朝着大众民主化、工业化与理论的社会科学化大步前进了。

黑格尔像。

人们总是不断神话在耶拿战役的炮声中送出最后几页《精神现象学》手稿的黑格尔,以及在胜利之后率部队开进耶拿城,被黑格尔称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的拿破仑。似乎黑格尔和拿破仑在耶拿作为哲学家与政治家的相互映射与神话使得世界精神得到了具象化。但是那个黑格尔-拿破仑的耶拿不过是达到最高点时的旋即落幕,而彼得·诺依曼还是非常巧妙地将这本书的考察时间段移到了稍早之前耶拿-魏玛在精神史上初兴的那个年代。在黑格尔和拿破仑到来之前,歌德、席勒、费希特、施莱格尔兄弟、谢林、诺瓦利斯在耶拿-魏玛早已常住或逗留,但是他们之中并没有一人是出生自这里:歌德是法兰克福人,席勒是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人,费希特是萨克森人,施莱格尔兄弟是汉诺威人,谢林是符腾堡人,诺瓦利斯是黑森人,那时候甚至都还没有统一的德意志民族国家。或许这个名单还可以再加上维兰德、赫尔德和斯塔尔夫人等人,这些人也都不是本地人。

在人类历史上,会经常突然在一个时空内涌现出一群伟大人物,这种现象正是印证了叶隽提出的侨易学的核心观点“从物理位移到异质相交”。巧合的是,日耳曼学正是叶隽的主要研究领域之一,或许他在形成自己的侨易学理论时,从1800年前后的耶拿-魏玛这段时空中获得了一些重要的启发。由于当时耶拿-魏玛所在的萨克森-魏玛-埃森纳赫公国在卡尔·奥古斯特治下相对宽松稳定的政治环境以及统治者对文化的热爱,使得这里汇聚了众多来自其他邦国的德意志智识精英。这些来自德意志各地的各类性格迥异的伟大人物在此交汇碰撞,不仅留下了很多佳话,甚至也产生过一些不愉快,但他们的活动其实是在德意志民族国家诞生之前就先行孕育了一种德意志精神。

歌德像。

法国(大)革命不是要在德国理论中加以实现,而是要连它一起摧毁。或者说法国(大)革命在德国理论中的实现就是对德国理论的消灭。马克思将康德的哲学称为“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但真正在上述意义上“实现”法国革命和德国理论两者的恰恰是他自己。不论小公国的大学城耶拿还是首都魏玛,在不久之后的“德意志的复兴年代”(历史学家弗里德里希·梅尼克的说法)都要让位给普鲁士首都的柏林,以及那所作为普鲁士改革成果之一的柏林大学。新的世界已经展开,但是它无关耶拿和魏玛。费希特去柏林了,黑格尔去柏林了,谢林后来兜兜转转一圈之后也去柏林了,他们也都先后在柏林大学当过教授。来自柏林大学的马克思1841年在本人缺席答辩的情况下在耶拿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那恰恰是因为耶拿置身事外,没有受当时柏林对青年黑格尔派清洗的影响。

耶拿-魏玛在精神史上的地位被固定在1800年前后,具体一些说就是被标本化了,就像魏玛国家歌剧院前歌德与席勒两人携手而立的铜像一样。耶拿-魏玛已经没有蔷薇,也没有十字架;或者说,“这里(柏林)有蔷薇,就在这里跳舞罢”。后黑格尔时代的思想家——不论海涅还是马克思——都宣告了,哲学的实现或现实化,就是哲学的终结。在启蒙运动中,哲学消灭了宗教,那么,在对启蒙运动的进一步启蒙中,将是哲学本身的消灭。在此之后,重建形而上学的可能性,或者重建哲学的可能性都已经不太可能了。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耶拿(以及魏玛)才保留有自身独特的价值。

评价一位与自己同龄的作者写的小书应该很难做到公正,特别是这本书的德文版还重印了,此外这本书除了中文译本,还有英文译本和法文译本、西班牙文译本等,这就使得对它进行批评性的讨论需要额外的勇气。笔者有幸曾去过耶拿小城,是从魏玛坐火车慢车去的,而且自己身边刚好有位同事曾在耶拿与此书作者一起求学。我只能勉力就这本书做些评价。这本书的文笔与译文都很好,可以轻松愉悦地读完。但是读完之后又有什么东西剩下呢?我看是很难有什么有用的东西的。对专业读者来说,有更为专业的著作去了解这些哲学史的背景,而不需要借助这本书,这本书说的大都是一些常识,或者无关紧要的一些相关故事。非专业的读者倒是可以满足下自己在精神上与一般人身份认同有所不同的小虚荣心,或许人们可以通过阅读这本书保持对过去思想史故事的怀古之幽情(Nastalgie),这总比去迪士尼乐园之类的感觉有深度一些,但其实在本质上这本书和迪士尼乐园一样都是一种文化工业或消费主义的产物,除了满足一些小文青们关于异托邦的浪漫想象之外,又能产生多少严肃的意义呢?在我看来这本小书或许只能收获的评价是那种暧昧的“很有趣”。

此书作者之前完成了一部关于谢林的博士论文,对相关的事实性背景与思想史背景都有足够的了解,而且后附的参考文献算是非常专业(估计大部分读者是不会关注这部分的),但这并不排除作者经常用一些联想能力去构建一些人物的心理过程以使得整个故事表现得更为连贯。联想能力在小说,而非严肃作品中更为常见。不过就打发下通勤或者旅途的时间而言,这本书作为一本轻松读物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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