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快速成长的行业，在波峰与低谷之间不断穿梭，于企业而言既是巨大机会，同时也意味着风险与挑战。赣锋锂业正在学习如何与巨头共舞。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于静
编辑｜周春林
图片来源｜被访者
如果你炒股，手机上装着财务软件，赣锋锂业（以下简称“赣锋”）可能会是本年度跳出新闻最多的公司之一。
随着下游新能源汽车由政策导向变为消费者主动选择的产品，以及随之带来的需求暴涨，动力电池的主要原材料锂的价格也一路水涨船高。作为中国锂化合物生产企业的巨头，赣锋市值在2021年初达到1300亿元，于年中一度突破3000亿元。
在这背后，则是公司组织机构的不断壮大、上游矿产资源布局增多、下游电池与回收项目相继投产，以及特斯拉、宝马等巨头企业寻求合作动作频现。种种迹象都表明，赣锋已经不再是成立初期那家只想做江西省先锋的企业，而是跻身国际一流，开始与巨头共舞。
2020年1月16日的年会上，赣锋董事长、总裁李良彬第一次以“大象跳舞”形容自己。“过去的赣锋是一个小企业，体量小、调头快、运转如飞；如今，赣锋已成长为一头大象，让大象跳舞是我们必须要学会的本领。”他说。
近两年过去，又发生了许多变化。在2021年11月下旬接受《中国企业家》采访时，赣锋与宁德时代的“交锋”刚告一段落，他们也发布了新一代固态电池。从中游锂化合物加工领域起家的赣锋，在上游矿产资源与下游锂电池行业的实力得到进一步印证。
这是一家处于风口却想避开风口的公司。诸多信息如果不是被问及，他们很少主动披露，尽可能地保持低调，也还没有习惯频繁站在镁光灯下被审视。沉稳、冷静、理性的风格，或许与李良彬长期沉迷于技术有关，甚至也影响到了负责营销与海外业务、在人们潜意识中本应该高调的副董事长、副总裁王晓申。
身处快速成长的行业，在波峰与低谷之间不断穿梭，于企业而言既是巨大机会，同时也意味着风险与挑战。当公司必须走出丛林与巨头共舞，李良彬却谦称：赣锋是一只不够成熟的大象，四肢还不够发达。
它何以长成，又将走向何方？
尽管赣锋已经成长为“大象”，但李良彬仍谦称其“不够成熟，四肢还不够发达”
全球“抢矿”，交手“宁王”
极少企业愿与风头无两的宁德时代“掰手腕”，赣锋却被推到了擂台上。
2021年赣锋对千禧锂业的收购中，宁德时代意外现身，不惜以高价支付违约金的方式，“截胡”此次交易。考虑到中国企业在国际市场上互相叫价影响不好，赣锋内部经过多轮沙盘推演之后选择了放弃。
无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不遂“宁王”之愿，另一家竞争者以宁德时代的方式将项目收归囊中。为事件增添戏剧性注脚的是，搅局者正是赣锋作为大股东的美洲锂业。
不管当事人如何否认，好事者还是将此事解读为赣锋的“复仇”，甚至有人给正在销售会议上的王晓申打来贺喜电话。向来低调的赣锋管理层并不想领受这份好意，不得不几经解释：事儿是美洲锂业做的，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仅占对方12%左右股份，此次美洲锂业要约收购导致股权稀释后还会更少。虽为对方大股东，但话语权与控制权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大，而且出于同业竞争考虑，美洲锂业董事会决策时赣锋对此事也回避了表态。
在《中国企业家》的采访中，李良彬与王晓申都提到对宁德时代在行业的贡献表示尊重。他们一直认为市场竞争不是零和游戏，大家可以做到双赢。赣锋历史上多次遇到原材料危机，也是由于与行业内伙伴保持良好的竞合关系得以化解。也只有如此，才能促进行业健康发展。
赣锋马洪万吨锂盐工厂
赣锋最早在2017年接触千禧锂业，当时对方找来寻求合作，但赣锋并没有将其作为优先选择。直到今年，随着赣锋对上游矿产资源布局速度的加快，才进入正式谈判阶段。千禧所在的Pastos Grandes盐湖矿共有三个项目，考虑到千禧股权结构复杂，难以操作，他们在正式谈判前还接触了周边另一家企业，以期未来对其进行整合。
2021年4月，赣锋开始与千禧锂业谈判，对方接受赣锋报价，接下来三个月时间双方协商条款，7月16日发布公告并签订正式协议。在股东大会批准之前，尽管理论上别人可以出高价购买，宁德时代的突然现身还是让赣锋管理层感到意外，“千禧不是一个很大的项目，谈判过程中也没有听到风声。”王晓申说。
根据事先签订的协议，如果宁德时代不继续加价，根据其最新报价赣锋就可以购买，最终他们还是放弃了项目。除了考虑到两家中国企业共同竞标形象不好，他们还有另外选择，而且不一定通过高代价就可以实现。
重视资源禀赋，尽可能付出较低代价，也更符合赣锋长期并购上游矿产资源形成的投资纪律。他们也想借此机会给潜在或者交易过程中的项目释放信号，“坚持原则，我们是认真的”。除了跟进这么长时间又失之交臂，内心有许多不舍，赣锋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确决策。
全球已规模化开采的锂矿资源主要分为固体锂矿与盐湖锂矿，锂辉石等固体锂矿主要布局在澳大利亚，盐湖项目则集中于智利和阿根廷。中国锂资源储备不具备优势，只占全球资源的三分之一，但是因为布局早、历史久、有一定技术和先发优势，在锂矿加工环节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形成了占世界近七成份额的产能优势。
这就造成了资源与产能之间的错配。在上游锂资源环节，中国企业面临自身难以解决的困境：锂矿资源不够丰富，资源禀赋差；锂矿建设周期长，短期内难以扩产；新能源需求暴增下，企业生产能力难以匹配下游需求。而国外企业即使如今看到确定增长红利，也很难在产业链上迅速形成优势。即使希望进入中游环节，也因不具备工程师红利、产业链优势和技术实力而望而却步。
阿根廷Cauchari项目
相比之下，中国企业全球获取资源相对容易些，这也成为此轮中国企业全球买矿现象出现的根源。它们之中，不乏宁德时代、紫金矿业与赣锋的身影。
宁德时代与赣锋的这次“交锋”，可以视为2021年中国企业全球“抢矿”的缩影。事件背后折射出的是：当锂资源稀缺成为确定命题后，即使在动力电池板块一骑绝尘的宁德时代，进入新领域同样挑战重重，不能随心所欲。
不过新入局者的进入，也让赣锋明显感到上游竞争越来越激烈了。价格暴涨行情背后是无形的压力：如何定价？如何把握节奏、找到最优解？成为他们面临的新挑战。
身处周期，风口穿行
身处资源密集型与周期行业，绕不开周期难题：需求增长，一拥而上——供给过剩，价格下降——企业破产，供不应求……循环往复。如何在波峰和波谷之间寻求平衡，是企业家们永恒的命题。行业不温不火反倒没有那么迫切，让人焦心与痛苦的时刻往往是：明明自己有技术、有能力、下游也有需求，却因为上游资源不足，无米下锅。
不同于新入局者在周期上涨时看到需求而采取急切行动，赣锋布局上游是因为原材料匮乏而导致的内生需求。赣锋成立前十年，是被上游资源卡脖子的十年，也成为其内心深处走出江西、走向国际的动因。他们已经形成了某种程度的笃定心态：不管行业上行还是下行、波峰还是波谷，都努力保持自己的收购节奏。
赣锋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窘迫是在2005年。当时因为电子产品需求增加，碳酸锂行情迎来第一波价格飙升，从2000多美元/吨上涨到3000美元~4000美元/吨。赣锋虽然凭借在行业内浸淫多年的经验洞察到这一需求，也在新余建设投产了卤水提锂生产线，但在需求增多的下游客户面前，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这也是他们产生布局上游矿产资源想法的初衷。王晓申说：“在规模做大以后，一定要有自己的供应链保障。”
而资源，掌握在为数不多的上游企业手中。某种程度上，它们既是裁判又是运动员，几乎不给赣锋这样的中游企业发展机会。赣锋虽然预见到了碳酸锂市场的需求，却因为难以买到原材料而焦虑，也为此尝试过不同努力。
回想起公司成长史上做的最艰难又最正确的决定，李良彬与王晓申都提到了一点：庆幸没有在2006年与国外公司一起成立合资公司。当时，赣锋与上游合作方FMC、ROCK（现在的雅宝）和SQM三家公司都谈过合资事宜。它们要么要价太高，要么谋求控股权，两人想了又想，最后决定：“我们还是自己干吧。”
他们也为寻求原材料而签订过“不平等条约”。2007年，赣锋与SQM签订了一份十年期的长期采购协议，由于对方自己也做碳酸锂产品，为了避免同业竞争，协议中不允许赣锋进入碳酸锂领域，只能让他们做氯化锂和金属锂产品。直到2008年遇到金融危机，对方碳酸锂产品销售遇到瓶颈，赣锋才迎来再次谈判的机会，并借此进入碳酸锂市场。
2010年，赣锋上市成功，获得融资平台与资金实力，加大了向上游布局的步伐，且一路斩获颇丰：2011年与国际锂业合作，2015年收购Marion项目，2018年接手SQM的Cauchari-Olaroz项目，2019年布局墨西哥Sonora粘土矿……
赣锋全球布局图。上市让赣锋加大了向上游布局的步伐
与国内另一锂业巨头天齐锂业相比，赣锋虽然没有掌握最好的锂辉石与最好的盐湖项目，但是经过长时间、日积月累的布局，已经在不温不火、不疾不徐间实现反超，跻身国际第一阵营，与SQM、雅宝等国际巨头不遑多让。
除了具体资源占有量外，赣锋很看重实际产量的突破。其Mariana项目勘测结果从最初的100多万吨碳酸锂资源量，发展到现在接近1000万吨的资源量，无疑考验着企业的勘探能力以及后期加工能力。
资源开发是一个长期过程，未来十年锂行业需求不断增加，需要持续稳定的资源储备。2021年，赣锋加大了全球买矿的步伐与节奏，斩获伊犁鸿大、Bacanora公司、荷兰SPV公司等项目，并在10月通过荷兰公司收购国际锂业持有的Litio公司8.58%股权，达到间接持有Litio公司及其旗下Mariana锂盐湖项目100%股权的条件。
始终保持创业心态，提早布局，让赣锋从规模上快速反超。同时，由于在行业布局多年，与竞合伙伴保持良好合作关系，出现收购机会时，他们比新入局者更容易抓住。虽然千禧锂业背后，赣锋与美洲锂业并无交流，但参股美洲锂业，以及与之成立合资公司，还是给赣锋布局其他项目带来优势，正如2018年收购阿根廷Cauchari-Olaroz锂盐湖项目时，如果不是因为赣锋是美洲锂业单一大股东，很可能启动全球招标程序而错过机遇。
资源稀缺，上游买矿，确定度很大但风险性很高。由于资金投入量大，以及五至八年的超长开发周期，如果下游需求不断变动，上游矿产资源很容易遭遇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如果企业对行业规律不了解，在高点时冲进去，也会给经营造成严重挑战。
事实上，上游锂资源板块因为资金周转遭遇股权售出的情况时有发生。1997年赣锋尚未成立时，SQM卤水项目投产，将碳酸锂价格从4000美元/吨打到2000美元/吨，两家澳大利亚锂矿石企业体力难支，倒闭破产；泰利森前身也在2005年破产过，2019年锂价下跌时，许多既有项目因难拿到融资，在价格回暖前破产倒闭。
李良彬和王晓申也见惯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的事情，而形成了一贯的稳健经营的风格。在赣锋总部所在地新余，李良彬亲眼看到曾经的光伏首富江西赛维风头无两又销声匿迹；在新疆乌鲁木齐，王晓申曾亲身参与德隆系分公司运作，经历过公司运营不善、资金链断裂时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他俩共同认为，企业经营是场马拉松，要平均合理分配体能，哪怕先从小项目开始做起，慢慢滚动，也不能中途倒下。所以，当泰利森2011年出售股权时，他们与天齐锂业同时拿到了谈判机会，但多轮评估之后最终选择了放弃——代价太高，资金难以承受。
保持专注、敏锐洞察与长期投入，让赣锋具备了在疾风劲浪之中穿行的能力。即使2021年竞争异常激烈，他们也多次提到“冷静”，不想打破自己的投资纪律：对成本的控制、对资源品质的要求以及资金管理红线——负债率不超过30%。
乘风勃发，放眼全球
王晓申正式加入赣锋之前，李良彬与他之间曾有一场“灵魂对话”：“赣锋锂业”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土、不好听？王晓申的回答是：起名字就得有四声的，叫起来顺口。
这家当时觉得能做到江西先锋已经算是很大理想的企业，发展速度之快显然超出了创始人的预期。2010年公司成立十周年时，赣锋以上市为契机，为自己举办了成人礼，从此可以借助融资平台独立自由决定奔赴的方向。这一年，李良彬为赣锋制定了新目标：打造锂行业上下游一体化的国际一流企业，具体而言，即向上游拓展资源，在中游建设工厂，以及酝酿着未来注定进入下游动力电池领域。
赣锋磷酸铁锂电池
上游，企业前期资源的缺乏，反而成就了赣锋按照自身节奏、需求与组织纪律布局锂矿资源。
中游，即决定建设万吨锂盐马洪工厂。当时，“万吨”在行业里是个无人企及的高度。起初他们只是希望通过工厂生产自己锂化合物所需要的原料，却因为进入电池级碳酸锂领域，从中发现全球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对电池级碳酸锂和氢氧化锂的需求。他们从前来探厂的客户中获悉行业对氢氧化锂的需求，根据需求柔性调整产品架构的工厂，而在产能上不断向其倾斜。
截至2020年底，随着马洪三期项目的投产，赣锋的氢氧化锂产能已跃升到全球第一位。幸运的是，赣锋比竞争对手先一步布局未来产业链。随着业内高镍三元电池——一种能量密度更大、续航里程更长的电池——对氢氧化锂需求的增加，赣锋如愿抓住更大市场。
类似于宁德时代走上动力电池之路是来自宝马的一份长达百页的合同，赣锋背后这样的伯乐则是三星。因为上游资源端与中游生产端的双重进展，2013年赣锋迎来这个首家真正意义上的大客户。三星对品质控制的要求异常苛刻，仅审厂就用了半年时间，但它带来的好处也显而易见。“这是一个痛苦，也是快速成长的过程，锻炼了赣锋的品质控制和经营管理能力。”王晓申说。
2014年，新能源汽车行业大爆发，之后赣锋顺理成章引入了其他大客户：2015年进入LG，2016年进入松下，2018年与特斯拉签订《战略合作协议》……每个客户都有自己的需求和痛点，但他们愿意与赣锋合作，还是因为看到了企业的内在品质：产品优质、供应能力稳定以及成本具有竞争力。而赣锋也希望与客户形成战略伙伴关系，平衡周期，锁定一半产能销路，以及为向上游布局资源提供后盾与动力。
这显然是刚创业时的赣锋难以想象的优势。当时为了拓展金属锂市场，他们需要瞄准客户需求与痛点，不断提升品质。由于产品在客户公司的成本结构中占比低，他们懒得更换供应商，赣锋甚至不得不像个猎手般等待时机。而现在已然成为“大象”，因为自身具有的“保供”优势，他们可以体验到一种能为客户分担压力的成就感。
而拓展全球客户，是与布局上游产业链并行的、贯穿赣锋发展史的另一条主线。在此过程中，赣锋也发现了布局固态电池的机会。
金属锂作为赣锋创业初期第一大单品，有技术优势，很快做到业内前列。但当时现存的工业和医疗领域用量不大，国内市场小、需求少，产品不好卖，李良彬希望王晓申可以将其推广到全球一线客户中去。期间，赣锋意外从法国一家做固态电池厂商的客户中，关注到固态电池技术。金属锂用于电池负极，可以提升能量密度，当时他们就想与客户成立合资公司，建立固态电池生产线，直到多年之后时机成熟才开始行动。
2015年，赣锋通过收购位于东莞的美拜电池搭建起电池团队，之后又引进了负责技术研发以及在业内具有丰富制造经验的高管团队，目前在消费类电池、磷酸铁锂电池与半固态电池领域形成了自己的优势。赣锋走了一条差异化路线，通过半固态和固态电池，避开与宁德时代、比亚迪的正面竞争。
乘上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东风的赣锋，上下游产业链动作频仍。当下赣锋为自己确定了具体市场目标：根据市场占有率20%的原则，2030年赣锋希望在中游资源端建成60万吨产能，数字背后是没有言说的隐形目标——稳居世界前五名。为了进一步巩固资源端优势，赣锋还在2016年布局了回收业务。与电池端类似，产业链协同也构成他们进入新领域的优势。
赣锋电池生产线。新能源汽车行业的爆发给赣锋提供了新的机会
创新年、管理年、精益求精年……最近几年，赣锋每年都会设定一个发展主题，集中某一领域夯实基础，同时在组织架构、运营管理、人才培养与文化建设等方面齐头并进。企业做大意味着承担更多社会责任，2019年赣锋将ESG作为公司战略，通过自我约束、降低能耗、识别风险、承担责任，提升能力与竞争力，尽可能在各个方面做到合法合规、合情合理。
与赣锋2000亿市值和身为亿万富豪形成反差的是，李良彬形象质朴，看上去像一位中规中矩的乡镇干部。脸上尚未褪去的婴儿肥，为生于1967年的他平添了几分亲切，但目光中却蕴藏着征战商场的杀伐决断之气。
2021年，王晓申与李良彬均对股权进行了几次质押。与大多数公司一把手承担质押压力不同，王晓申主动提出帮李良彬分担压力。这位早年为赣锋提供原材料的供应商，与李良彬结识已有20年，两人优势互补，彼此信任，坦诚交流，同甘共苦，也是赣锋步伐稳健的重要因素。
与李良彬熟悉的朋友都觉得他身上具备成事的素质。王晓申提供了几个关键词：分享、专注、学习与远见。五矿研究所所长葛军则告诉《中国企业家》，李良彬格局大、专业性强、做事踏实，企业内在没有问题，当行业处于上升期时也能抓住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