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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 荐 】
医院是最能见证生死的地方。有病人不断地离开,又有新病人不断地进来,小说将“我”放进这样的“生死场”中,零距离观察人生,具体细微地思考孝道、疾病、临终关怀等终极问题。
第三次日出
海桀
我从没想过,会在呼吸危重症医学科的病房里,看到如此难忘的景象。
窗前的寒雾,被朔风驱散。连日阴沉的天空,豁亮了许多。断裂的云层,割裂了凛冽的晨光。大块大块的云翳,在隐约可见的动感里,缓缓地扩展着,弥散着,像是淡墨在湿润的宣纸上,释放着诱人的想象和预感。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燃气锅炉喷放出的乳白色的水蒸气,以棉絮状、云逸状、雾流状的姿态,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与拥挤的楼群相辉相映,如同一面立体的印象派的超巨大屏幕,矗立在宽敞的视阈里。
就在这图像的下方,在密密麻麻的高大建筑的屏障间,两条宽阔交叉的街道和相向流淌的车流,在东南的直角处,隔离出一大片拆迁完毕的棚户区。
透过这片难得的空隙,我看到的是渐渐红亮起来的空透的天空,确切地说,是橙红黄在灰白色的云团里,皴染出的奇异的云图和色块。
鲜艳极了!
漂亮极了!
更令人惊叹的是,云图在快速扩张,色块在迅速变幻,越来越迷人,越来越明亮。难以描述的耀眼的光晕里,红得令人疑惑的软塌塌的太阳,从凝重的铁锈色的云堆里,慢慢地慢慢地挣脱出来,继而缓缓地缓缓地隐入片状的云层,将整个云天映照成红光与金色的交响。
那一刻,我在梦境般的恍惚中,意识凝固,感觉消失,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日出——
没有惊叹!
没有喜悦!
没有欲望!
大脑的麻木超乎了精神的力量。
直到身后的动静,将窒息般的感觉拉回到现实。
是护士,三个身穿浅蓝工作装的年轻的女护士,在给我身后的病床撤换被单。
两小时前,这张床上的病人走了。
我住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住了七天。今天是我住院的第四天。我们的病床紧挨着,中间就隔着一个床头柜。
他叫庞力铭,七十六岁,肺部感染,一级护理。这是他床头信息栏上写着的。
医生查房时,重点关注的,除了他严重的肺部感染,还有心脏病、二十年病史的高血压。他的肾脏也不好,需要导尿。总之,有一堆难缠的基础病。他是高校退休的副教授,对中国西部的民族音乐和民间音乐,有着独到的研究,出过两部有影响的专著,还写过一些表现民族风情的歌曲。这是他女儿告诉我的。他儿子、女儿轮流守护他。儿子守夜,女儿白天。
昨天上午十点来钟,医生查房的时候,我对我的主治医生沈大夫恳切地说,能不能给我换个病房,或者晚上允许我请假回家,第二天一早我会准点赶来。原因是我整夜无法睡觉,感觉睡眠和心理都在崩溃。
这是真的。
病房里三张病床,我的两边是两名危重病人。
右边是一名经营金属耗材的商铺老板,他叫卢伟,六十九岁,肺部感染,二级护理。他肝脏两个月前刚做过手术,患有二型糖尿病,身体高大肥胖,不停地咳嗽吐痰,还粗声大气不停地接打电话,处理生意上的各种事情。任何时候,尤其晚上,他只要闭上眼睛,可怕的鼾声,就会带着尖厉的哨音,在房间里震荡。令人生理抗拒,异常折磨。除非他自己强烈咳嗽,或者医护人员前来打针换药例行检查,能将他唤醒,其他各类打扰对他来说形同乌有。
左边是庞老师。他周围堆放着各种医疗仪器,床头柜上放着血压、血氧监视器,另一边是移动式呼吸机,床边的护栏上挂着心电监视器,口鼻上扣着氧气面罩,床下面还吊着导尿袋。从我进入病房,他就不停地呻吟,不停地动弹,是那种老年人难受痛苦时,特有的哼哼和叫唤,带着令人难受的痰液阻塞气道的音响。可以肯定,他是不由自主。因为他清醒的时候,人立刻就安静下来。但相对安静的时候,主要是白天。一到晚上,他病情就加重,时不时地就会血压蹿升,氧饱下降,心率快到每分钟一百三四。一旦危急,医护人员匆忙赶来,紧急抢救。病房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气氛异常紧张,而且混乱。
就说前天晚上,他抢救了三次,呼吸机开动了,画有醒目图案的高大的移动式X光机,由放射医师推进病房,伸出近两米的机械臂,在病人的胸部上方拍片。狭小的房间里,一下子涌进来六七个医生护士,围着病床进行急救。
按说这种情况,应该在ICU病房进行。但没办法,这段时间危重病人太多,ICU爆满,大家都是病情危急,都是排号,随意插队是不可能的。
需要强调的是,即使ICU有床位,这位庞老师也不会进。他在清醒的时候,给家属和医生再三交代过,不论病情多么危急,坚决不进ICU。
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如同坐过山车,紧张刺激就不说了,单是加速的心跳、心慌、头晕、耳鸣和可怕的心理混乱,就让人受不了。加之病痛的折磨,心情的烦躁,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可对我右边的卢老板来说,并无大碍。只要房间一静下来,令人恐怖的呼噜声就会同步响起。即便从酣睡中短暂惊醒,翻个身,立马就能重返梦乡。他重返梦乡,如同咒语应验,我头上的金箍就又紧了一圈,简直就是梦魇啊!
没想到,沈大夫对我的请求十分冷漠,她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用很快的语速果断而又坚定地说:
“不行!”
我心口顿时突突,脸上一阵烘热。可我没再争取。我发现来查房的主任和所有的医护人员,对我的恳求,都听而无闻,很快就离开了。
就在我悲观失望,努力平复情绪,想着要不要等查房结束,直接去找主任,坚决寻求解决方法时,沈大夫突然回来了。她径直到我床前,盯了我一眼,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但你得忍耐!你应该看到了,大厅里,走廊上,凡是能加床的地方都加满了,急诊科的危重病人都收不进来,你晚上竟然要回家,空出一张床,你自己说合适吗?实话告诉你,我从昨天下午六点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七个小时没休息了,十二点前能回家,是幸运!我孩子还病着呢……”说着,像是突然觉着不合适,话题猛然一转,让我坐起来,用听诊器听了下我的后背,嗓音一沉,像换了个人似的说,“把氧气戴好,买副耳塞,医院左侧二百米处的环联超市里就有!”说完,不等我反应,迅速转身,用手掩住口罩,咳了两声,匆匆离去。
我躺下来的时候,身上燥热,眼前全是沈大夫来去的身影,满脑子都是她刚说的话,对她的不满情绪烟消云散。
她说得没错!
由于病人多,呼吸科不堪重负,据说连神经科、五官科都腾出病房,紧急接受高龄危重病人。最要命的是,呼吸科的医护人员病倒了一半儿。好在这些年医院里年轻人的比例逐年升高,他们抵抗力强,轻症也都一边治疗一边坚守岗位。就说沈大夫,从她咳嗽,还有说话的声气上判断,没准也病着呢。不,不是没准,是肯定,她孩子病着,她怎么可能幸免呢?
想到这儿,我惭愧,我汗颜。
人,病痛或危难的时候,替自己着想,绝不是错。
可如果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你自己,而且要让别人只为你着想,即便再有借口,也是无理。
昨天晚上,抛开周围因素,单就我个人来说,确实经历了此生最大的一次考验,可以说生死考验。我胸闷、脑涨、心慌、憋气,戴着氧气呼吸困难。只要躺下,立刻喘不上气。越想使劲吸,就越是吸不动。平时一分钟呼吸十多次,可这会儿,一分钟得呼吸三十多次。是的,那急促,那频率,只多不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被抽干了,耗尽了,插在鼻孔里的似乎不是氧气管,是排气管。你害怕,你惊恐;越是紧张,就越是缺氧;越是缺氧,就越是绝望;浑身冒汗,心脏狂跳;眼前黑眩,痛胀的脑袋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强烈的濒死感,闪电似的在意识里回旋,促使你强烈挣扎,用力坐起身来,张大嘴巴,鼻口并用,拼命吸气。
唯有意识异常清楚,像是与我关联的冷静的精灵,伴陪着我,关注着我。使我不得不深刻地明白,我正经历的,不仅是死亡的威胁,很可能还是死亡的过程。我可能随时灵肉分家,不再回返。绝对真切的恐怖中,所有的疼痛、难受和折磨都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集中到了呼吸上。呼吸就是你的生命,就是你的存在。换句话说,只要能够呼吸,你就活着。有那么几次,我真想大声喊叫。可是不能啊,房间里亮着灯,周围都是医护人员,他们在抢救垂危的庞老师。也就是说,他们的存在,是我心里的依靠和安慰。还有,我害怕呼吸机,当他们给庞老师用上呼吸机,危急就一直伴随着他。可当医护们离开,病痛再次上身,似乎比上次更加强烈。恐惧中,你想喊,喊不出声;想按床头的警铃,但动不了。你什么都想做,可就是什么都做不了,意识和身体似乎突然就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部分,除了本能地呼吸、呼吸、再呼吸,你什么都做不了……而身体在变轻,像是轻飏的柳絮……意识在飘忽……像是在梦里……
……直到现在,我还恍惚,不敢确定那个绝不寻常的可怕的夜晚,我是否迷糊过或昏迷过。
当我清醒过来,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能够呼吸,感觉到心跳的时候,病房里正在混乱。强烈灯光下,四周都是晃动的人影。紧急抢救对象,由庞老师变成了卢老板。也就是说,酣睡中的卢老板,突然之间出了状况。他睡梦中身体强烈抽搐,呼吸急促,血压暴升,被家属发现时,呼吸骤停。医生护士立刻放下正抢救的庞老师,急忙对他紧急抢救,又是呼吸机,又是心电图,又是穿刺,又是打针……大约一刻钟左右,卢老板生命体征恢复正常。
医护人员又开始对庞老师恢复抢救。
我静静躺着。
不由得想,当两个同样重要的人遇险的时候,人们总是没完没了讨论先救谁后救谁的话题。
病房里的情景告诉我,危急时刻,绝不应该有先救谁后救谁的命题,而是谁最危急先救谁,起码医院是这样!
奇怪的是,每当我的意识、我的神经、我的知觉,被紧张、罕见、刺激的救人场面一次次吸引,可怕的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和难忍的疼痛,就会明显减轻,甚至感受不到。你成了一个正常的人,思维清楚,目光明亮,感觉敏锐;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所有的精神和意识,全都投放在了医护人员的救治上,投放在了对他人生死的关注上;你聚精会神,虔诚专注,目睹着绝对紧张、绝对罕见、绝对刺激的场面,一心一意祈祷病友转危为安。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左右的结果。
可以肯定的是,人的精神、人的意识、人的心理是能量,至少是能量的一部分。那么害怕、恐惧呢?爱和思念呢?嫉妒、仇恨呢?欲望、本能呢……推论起来,也应该是能量。
是能量,就是能左右意识和行为的力量。
然而又不尽然,就像我们健康的时候,尤其是喜悦、开心、欢笑的时候,你同样处在无我的状态,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而正常的病痛则不然。
即便是脚上扎根刺,指甲劈了,眼睛里进了点儿灰尘,你都会疼痛难受,苦不堪言。也就是说,只有身体出现病痛和不适的时候,你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蚊虫叮咬你,你感觉到了痒痛,会看到皮肤上的肿包;胃痛,你感觉到胃的存在;牙酸,你知觉到牙的存在。那么炎症呢,那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细菌和病毒的侵害,以及不可名状的精神疾病心理疾患呢……
我不敢再往下想。
强烈的困惑和矛盾中,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病痛的折磨,我想试着忘记和转移,可根本做不到。越是执念,就越是痛苦和折磨。
然而,刚刚抢救过来的卢老板能够做到。当护士给他挂上针,家属照顾他重新躺好,屋里灯光明亮,人来人往呢,他已经发出了满足的鼾声。
黎明前,四点多钟的样子,庞老师走了。
他的血压、血氧监视器,就在我身边的床头柜上,一直发出嘀嘀嘀嘀的鸣叫声,心电监视器和呼吸机一直在工作,当这些仪器全都静止下来的时候,我知道令人难过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病房里一阵混乱,家属们大声喊叫,医护们紧急赶来。
移动病床将他匆忙推走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面部表情十分平静,跟睡着了一样。
可我知道,他的内心,充满着遗憾、失望,难以名状的痛苦,和深刻的孤独。我也知道他最终抱憾的是什么,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要的是什么。
大约十二个小时前,他也是这样躺着,从轻微的鼾声可以判断,是昏睡。
他女儿庞敏歉意地对我说:“我爸睡着了,你睡会儿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睡不着。
她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啊,查房的时候,你对医生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也听我老公说了,我爸这几天晚上折腾得厉害,影响你们休息了,真是对不起啊!”
一听这话,我急忙说:“哪的话呀,你爸是危重病人啊!”
她苦笑:“大家不都一样嘛。”
我说:“不一样,他年纪大了,基础病又多,很不容易的。”我还想说,我对医生说的那些,是我个人情绪的问题,是一时的冲动,绝对没有嫌弃你爸的意思,你可千万别介意。可我说不出口,毕竟不熟悉,而且是在病房里,她爸就在旁边躺着,不宜冒昧。
她叹口气,艰难而又沉重地说:“刚才我爸给我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我说:“没有啊!”
她说的刚才,是她爸昏睡之前,她趴在她爸病床的外侧,贴着她爸的头,俩人叽叽咕咕的确说了会儿话。老爷子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很是痛苦地唠叨着什么,后来猛咳了几声,扭转头,不再理睬女儿,之后就陷入了平静的昏睡。
她又叹口气,压低嗓音说:“其实也没啥,我爸就是想回家,想回老家。他知道自己的状况,知道这次再也挺不过去了,随时都会走。”
我尽量自然而然地安慰她:“不会的,他比前两天可是好多了。”
她摇摇头,目光漂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问过医生了,他昨晚几次都差点儿走,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医生说,照他目前的状况,前天就该进ICU,可那里没病床,一张都挤不出来。现在该用的药早就用过了,能用的治疗手段也都用过了,在这儿住着也就是住着,没有别的办法了。可要是转院,眼下这状况,也没地方去。他现在不光是肺部感染和心衰的问题,其他脏器也在衰竭。”
我说:“那咋办啊,医生的意见是……”
“他们也没啥具体建议,就是有,也不会说出来。其实这结果,我爸自己都知道。他虽说病重,病多,脑子一直都是清楚的。不是说久病成医嘛,我爸住过很多次院,他心里啥都明白。说那个点儿,就是有ICU病房,我爸也绝对不会进。他对我们对医生都再三说过,不想多遭折磨,不愿多受罪。说是人必有一死,该走就走。这次染上肺炎,他预感到自己不好,当着我妈,给我哥和我说过好多次,他不行了的时候,绝对不进ICU,不插管,不抢救。一定要趁他没死的时候,把他送回老家。我们老家在阳弯,离这二十多公里。他想躺在老家的大房里,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把炕烧得热热的,他要热热乎乎自自在在地死。死在父辈祖辈生儿育女,艰难生活,然后死在那儿的房子里。再然后,让我们带上孩子,把骨灰撒在埋葬祖辈的坟地里,是他最大的心愿。”
我心里一阵难受,堵得慌,不由得说:“那你们的想法是……”
“说实话,为这,我们家里意见不一。”她无奈地说,“首先我妈就不同意,我爸一说她就跟他吵,跟他急,嫌他说话不吉利,让他闭嘴。就说这次,我爸一直吵着要回家,回老家,给我哥给我说过闹过几次了。就刚才,他还给我说,叫我别听我妈的,和我哥好好商量商量,趁他活着,赶紧把他送回老家。老家还有亲戚,一直往来,关系都挺好,知道他回去,一定会照顾好他。他的后事,不要我们多费心。说这对我们是解放。还说他求求我们了,他的时间不多了,死亡不是迫近,而是已经到来了。让我立刻去找医生,抓紧出院,送他回家。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心愿。满足他,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也是对他最大的孝顺,他会走得自在,走得轻松……”
说到这儿,她眼睛红了,泪汪汪地转过了头。她戴的是N95口罩,我看她憋闷难受,用纸巾蘸着泪水,几次想摘,但没摘。医院明确规定,呼吸科病房里的病人可以不戴口罩,但亲属及其他探视人员包括医护人员必须佩戴。
我不知该怎样劝她。
她说得没错,我刚住进来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就跟老爷子拌过嘴。
老爷子性情烦躁,来回晃动着脑袋,一遍一遍让儿子立刻去找医生,他天一亮就要出院,就要回家。儿子像是忍无可忍,突然爆发似的说,你安静点儿行不行啊!这是医院,不是市场!你是来治病的,病没治好,你往哪儿走啊!你知不知道,你能住进来,躺在病床上,我给你费了多大的劲啊!现在全家都为你忙活,为你操心,我妈现在还发烧,天天到社区医疗站挂针。你孙子现在还高烧呢!就这,我们还得白天黑夜看护你,你还想咋样啊?说走就要走,有你这样不理智、这样瞎胡闹的人吗!都这会儿了,你咋还老想着自己,就不能为我们,为后人考虑考虑!
儿子发泄时,老爷子突然就安静下来,闭着眼睛啥话不说。儿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拿起保温壶去打水了。
显然女儿和儿子想的不一样。
见我沉默,她对我歉意地笑了下,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我这心里就是憋屈得慌。我就想不通,我爸我妈都是特谨慎特小心的人,轻易根本不出门。买菜买药之类的事,都是我们做,把东西放门口,连家都不让我们进,可还是中招了。我妈先病的,得亏治疗得早,现在还没好透呢……”
庞老师走了。
病房里气氛沉重,异常压抑,谁也不说话。
庞敏来收拾遗物,她两眼通红,刚哭过的样子,额头灰暗,头发有些散乱,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收拾床头柜的时候,她就在我跟前,我不由得对她说:“病痛无情,生死无常,你要节哀顺变,想开点儿,神仙也得有寿命,何况是人呢。”
她说:“谢谢!”说着,像是累极了的样子,坐在她爸躺过的床沿上,深重地叹了口气,沉痛地说,“问题是我爸走得太憋屈,太遗憾了……”
我说:“人都一样,你就当是解脱吧。”
她眼睛一亮,接着又暗淡下来,难过地说:“不,不是解脱,是遗憾,是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一听这话,我本能地盯住她,希望她说下去。
“这世上没人理解他,真的没有!我妈和他生活了五十二年,我哥都五十一了,我也四十六了……虽说我们都爱他,可我们都不理解他……
“……他走的时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痛苦、最可悲、最不幸的时刻。他不情愿啊!不是怕死,而是遗恨……真的……我永远忘不了他弥留之际的眼神……人已经咽气了,还被拉去插管抢救……”说到这,她显然冲动,“我爸这一辈子活到这会儿,他最想要、最需要的不是续命,而是亲人的理解,是临终的关怀!可他什么也没得到,就那么带着深深的伤痛和遗憾,两手空空地走了。你知道他为啥非要吵着闹着出院,非要回老家吗?”
我说:“不知道。”
“他就是想死在老家!他似乎有预感,几个月前,就跟我们唠叨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对的!在老家,你不知道家乡的人是多么崇拜他,多么敬仰他。每次回去,人们都以见到过他,和他握过手,和他聊过天,和他喝过酒深以为荣。真是这样啊!人们喜欢他写的书,喜欢他作的曲,喜欢他用当地方言写的歌。他对家乡的感情深厚得不得了,打小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他的书他的作品,内容都是本地的风土人情,都是故乡的家长里短,亲切得不得了!有些歌都好些年了,人们一直在传,在唱。不知道你听过没,有首情歌叫《你猜》,是用‘花儿’的曲调改编的,歌词是他创作的。直到今天,人们还在唱呢。他没啥名气,在省内既不是知名学者,也不属于音乐家的圈子。可家乡的人们就是喜欢他!
“如果这次随了他,把他送回老家,他不仅能受到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的迎接和敬重,还会受到真正的发自内心的体贴和照顾,让他愉悦,让他轻松,享受到人生想要的或者说应有的幸福和满足。而且我保证,他的葬礼一定隆重……不会像现在,殡仪馆已经把他拉走了……除了火化,他什么都没得到……人已经没了,还插管抢救,遭受了他最为排斥和最不情愿的‘折腾’……可怨谁呢?……怨我哥吗?不,我不怨他,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怎么给我妈交代……可身为女儿,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说到这,她猛地摘去口罩,痛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
……
我无语,胸口堵得难受,又有了呼吸困难的感觉。我把氧气开大一格。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在此之前,我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生的遗憾,什么叫生命的终结,什么叫临终的关怀。
而此时此刻,即便有所感悟,面对逝者的亲人,和具体的境况,还是说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怎么去做 。
直到她离开,我一直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如果眼神能够传达心灵,她应该明白,这种时刻,任何语言都那么苍白,那么乏力,那么虚假。
然而,语言又是那么重要。
当你最应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说不出来,不正是你的欠缺,你的遗憾嘛!
那就只好用眼神来搪塞。
然而,我有过真正理解,真正同情,确切表达的眼神吗?
(节选)
责任编辑 侯磊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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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 简 介 】
海桀,一级作家,编剧,创作出版《唱阴舞阳》《蓝色方程》《艺僧》等长篇小说九部;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其中中篇小说六十余部。有《天边的情歌》《藏客》《驴皮影》等十余部影视剧本制作出品。作品题材丰富,体裁多样,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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