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1954年生,广东潮州人。现为北京大学一级教授、博雅讲席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所长、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院长;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2008—2012)、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六、第七届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2009—2020)、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讲座教授(与北京大学合聘,2008—2015)、中国俗文学学会会长(2000—2016)等。
01
记者:非常感谢陈老师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今天想请您先谈一谈您自己教学上的心得体会。
陈老师:我主要给研究生讲课,这些课专业性比较强,与大学本科的基础课教学从内容到形式都有明显的差别。昨天周其凤校长跟我说,希望中文系把若干课程推到网上去,向全国乃至全世界开放。这个提议很好,但开放的只能是本科生的基础课或者通识课程,研究生课程不太合适这么做。以我自己为例,讲授的多是正在研究中的课题。老师一边自己做研究,一边给研究生讲课,学生跟老师一起成长,这样才能够保证学生接受良好的学术训练,且毕业后迅速进入学界前沿。但这么做也有危险,你讲的都是“未定稿”,不受版权法保护。中文系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某著名教授被人指责“抄袭”,可实际上不是他抄人家的,而是人家抄他的。他在课堂上讲授那些还没有写成文章的新观点及新思路,被听课的学生或进修老师提前写成文章发表了。这是个矛盾,在大学里当老师,不能老是炒冷饭,又必须学会自我保护。最好的状态是,开课时已有七八成把握,课后当即撰写成文。
每个人写论文的习惯不同,我从第一次与学生交流,到最后定稿,一般经过四五年时间的折腾。小文章可以一挥而就,大文章需要长期思考、仔细琢磨、不断交流,这样才能成熟。在这个过程中,教师不断修订、完善自己的思路,学生们也能体会到老师思路的演进轨迹。这是一种“引导型”的教学模式。我曾多次引用清华大学前校长梅贻琦先生有关“大鱼小鱼”的名言: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游着游着,小鱼就变大鱼了。教师做研究的时候,提示学生这个题目的可能性及发展前景,还有基本的研究方法等。你做的课题,学生很可能一下子领会不过来,但思路上会跟着走,日后说不定有十分精彩的发挥。学生一旦选定某个课题,我就不做了,怕影响他们的视野,且必须腾出空间让他们表现。
记者:从学生的角度讲,怎么才能“从游”得更好?您曾经提到自己大四的时候有一种突然开窍的感觉。
陈老师: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的人很早就开窍了,有的人永远不开窍。一般说来,在整个求学过程中,不断地寻寻觅觅,到了某个临界点,突然间会产生很大变化。有的因课题逼迫,有的受导师启发,有的是机缘凑合,有的甚至是因为自己的一场精神危机。一路走来很顺,没有什么挫折,不曾跌宕起伏,并不是好事情。
读书就像人生一样,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会有一个跳跃。我常引用鲁迅的《坟·题记》,要学会不无留恋地埋葬自己的过去,才能继续往前走。这种“跳跃”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多年积累,量变产生质变。我念硕士二年级时,撰写《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写完这篇文章,我感觉开始有了一点自己的思想及表达方式了。之前虽也发表若干文章,但那都是蹒跚学步。这里没什么“秘诀”,只是在不断努力的同时,要有寻求自我突破的意识,不能沾沾自喜、固步自封。
记者:您开设的“学术规范与研究方法”反响很大,您能介绍一下这门课的情况吗?
陈老师:这门课已开了七年,当初是鉴于整个中国大学风气败坏,还有就是学生们不太会读书,也不知道怎么做学问,因此,中文系学术委员会委托我开设这门课。这门课面对中文系三个专业七个二级学科的研究生,每年都有一百多人修习,学生来自版本目录、古文字、当代文学、文艺理论、明清戏曲、古代汉语、比较文学等不同专业方向,学识及趣味差别很大。原来我担心这门课很难吸引学生,没想到反响很好,很多人跟我说,这门课对他们触动很大,让他们不再把拿学位作为唯一目标,而是树立起一种学者的志向,一种学术精神。很多研究生原本只在自己导师的指导下阅读、思考,不习惯于从大的学术思潮以及知识谱系来反省。我逼着他们走出了狭隘的专业思路,思考各自专业知识的来源,反省教学体制,甚至涉及现有大学制度的得失利弊。这门课的作业,我每年都推荐十篇左右到刊物上发表,现在已发表了五十多篇。过两年,或许会编一本书,把北大中文系学生对学问的思考、焦虑与憧憬集中呈现出来。
怎么做学问,因人因时因地而异,而且,不同专业往往有不同的视野及趣味。但是,“技术”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养成真正的学者的心态、修养和境界。当然,这门课不是万能的,只要能促使同学们放宽自己的胸襟及视野,养成良好的学术趣味,就算成功了。
记者:上课以外,您如何对学生进行指导?
陈老师:我坚持了好多年,每星期跟自己指导的研究生吃一次饭,这或许是我教学上比较独特的地方。不是到酒店,而是上课之后,师生各自打来饭,在教研室里边吃边聊,或专业研究,或生活琐事,或热点新闻。偶尔也会带他/她们出去春游、秋游或学术考察。学生们处在成长期,有很多相似的感觉及困惑,说出来,互相交流,彼此都有好处。而且,在这种轻松的场合,更容易讨论一些即兴的、新潮的、大家都没把握的学术问题。我和夏老师各自指导的研究生因专业相近,组织了一个读书班,轮流做报告,互相切磋。我们有时也参加,但主要是学生们自己做。我说过,对于年轻学者来说,从同代人的论争及友谊中所收获的,一点不比从老师那里学来的少。
记者:关于开设读书班的做法在中文系的老师中普遍吗?
陈老师:没做过统计,但我知道,中文系有不少老师很重视课堂之外与学生的交流。有的集中读书,有的讨论问题,有的则是随意一些的聚会,只是不见得固定时间。
记者:您觉得北大中文系教学的主要特色是什么?
陈老师:注重相对艰深的专业课,这是北大中文系的一大特色。基础课学分不多,我们的重点是大量的专题性课程。通过若干必修课,给同学们建立一个大略的知识框架;但真正让他们理解各学科的魅力及精髓的,是一大堆专门性的选修课程。
记者:您觉得中文系的教学目前还存在什么问题吗?
陈老师:在“因材施教”方面,明显有欠缺。甲乙丙丁,各自天性及才情不同,高明的老师因势利导,针对每位学生的特点加以指点。做不到这么细致,起码讲课时多考虑学生的知识背景,本专业的课与外专业的课不一样,博士生与硕士生的要求也应该有差别。而现有的课程设计,对不同专业不同年级不同学力的学生的特殊性考虑不够。很多老师不怎么考虑学生的需求及接受度,自己关注什么擅长什么,就讲什么,这其实不太合适。同是传道授业解惑,掌握基础知识与探索未知世界,是两种不同的两种工作目标。
记者:这个问题应该怎么解决或从哪些方面改进呢?
陈老师:在我看来,如果小班教学和以讨论课为主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就无从谈起。只有实行小班教学,才可能更多顾及学生的特殊性,也才有充分讨论及互动的可能。好多年前我说过一句俏皮话:北大要想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先从教室的布置做起。教室如何安排,是教学思想与管理体制的直接表现。教室偏大,讲台凸显,桌椅固定,无法自由挪动,也就很难进行课堂讨论。老师站在台上讲,口若悬河,台下掌声雷动。这很好,可这更像是演讲,而不是课堂教学。教学必须考虑学生的才性,有明确的工作目标且循序渐进,方能与同学进行深入对话。作为教师,我们的目的不是表现自己,而是让学生从这门课程中获益并成长。
02
记者:北大中文系一直有优良的教学传统和治学风气。现在在市场环境的影响下,教育中出现了很多功利化的因素。系里有没有教学不太用心的老师?
陈老师:当然有,但要系里采取什么有效措施,很难。我担任中文系主任四年,任期很快就要到了,总结这四年没有达成的目标,第一条就是:“以教学为本”无法真正落实。我解决了教师必须上课,但上课效果如何、用不用心,就不能保证了。这不是中文系的问题,也不是北京大学的问题,是整个中国大学的问题。我认识的国外教授,就教学而言,普遍比中国教授敬业。
当然,也有许多老师教学很认真,我有事找他们,不只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换个时间吧,我下午有课,现在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上课前要酝酿情绪,这样,走上讲台时,才能以饱满的精神状态面对学生。我的妻子夏晓虹也是中文系老师,“中国古代文学史”这门课已经教了二十多年了,每次上课前,她都还紧张,需要认真准备。一方面,北大学生很敏感,也很挑剔,你讲得好不好,他们心里有数;另一方面,教师们拒绝“老生常谈”,希望每次上课都能有新的思考,新的发现,新的表达。
现在的问题是,整个评价体系里,教学所占的比例太小了。我们往往更看重教师的研究成果,而不是教学态度。研究成果如何,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且容易有定评;至于教学好坏,相对来说比较“虚”。到了晋升职称或学术评奖时,除了一些极端状态,教学好坏不起决定性作用。这就导致了老师们普遍重科研而轻教学。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但至今没有找到好的解决办法。
记者:那您看对于教学来说,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公平的评价办法?
陈老师:北大试验过两种办法。第一是请老教授听课,帮助把把关。这措施本来很好,但现在取消了。已经退休的老教授,或仍勤奋著述,或正颐养天年,如何保证他们参与教学评鉴的积极性,是个问题。今天的中国大学,不少退休教授生活比较拮据。早年薪水低,没多少积蓄,退休后收入锐减,生活压力大。所以,如果学校还想推行老教授听课制度,首先必须保证他们的权益。还有,如何保证他们的意见受到尊重,他们的经验得以发挥,并最终影响到我们的教学,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如何培养年轻教师,各大学都有明确规定;八十年代中期我刚工作的时候,还隐约可见这个传统。即每位年轻教师入职后,系里会指定一位老教师“传帮带”,直到几年后你能站稳讲台挥洒自如为止。今天不一样,招进来了马上排课,老教授没义务带,青年教师也没兴趣学。
第二个办法各大学都在实行,即让学生给老师打分。不同之处在于,有的学校所有课程都打分,有的则限于本科生及研究生的必修课。但这也有问题,因为大部分学生不是从教学目标能否实现,或自家学术成长的角度来评价课程,更多考虑的是好听不好听。有的课很好听,学生们上课时很开心,但没什么实质内容;有的课程本来就比较难,学生学起来很吃力,又拿不到高分,自然评价不高。所以,学生打分只能做参考。如果过分强调学生打分,会导致老师们都去开轻松的课,且尽可能给高分,以讨好学生。上有决策,下有对策,既要拿高分,又不想影响学业,学生们于是“选修”比较善良的,“旁听”真有学问的。但凡学问好且要求严格的教授,其课堂上必有一半以上是旁听生,原因就在这。
要求必修课的分数正态分布,这能解决部分问题。但仍有老师拒绝这么做,理由是他那门课学生特别优秀,且格外用功。另外,中文系开设大量的选修课,这些课程难易程度不一,全都要求成绩正态分布,也不太合适。
教学评估很难,但这不是教学管理的关键问题。我们必须承认,大学本就是山高水低,应任凭学生自由发展。这是大学不同于中小学很重要的一点。我们只能千方百计“扶正气”,提倡好的,标榜高的;但如果希望“令行禁止”,那做不到,而且也不应该。我不太听校长的,中文系教授也不太听我的,这正是好大学的特点。反过来,如果校长、系主任特别有权威,一言九鼎,你一说老师们就都跟着做,那才是有问题的。因为,过分的“步调一致”,会导致一个系或者一个大学的风气跟着领导人的好恶而随风起舞,漂浮不定。北大不会倒,就是因为有一批很有个性、特立独行的教授,他们自有主见,不听你领导“瞎指挥”。我仔细观察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到现在,北大历经诸多摇摆,但主体风格始终没变,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北大管理很宽松,这确实也有问题;但适当容忍这些缺憾,恰恰塑造了我们相对自由的学风。我对学问比较挑剔,当系主任之后,很多人以为我会大刀阔斧地调整。我说不会的,应该是不断微调,小步快跑,这样才行。在北大这样的地方,即便你知道问题所在,也有好的对策,若急不可耐,硬要一夜之间扭过来,只能是“欲速则不达”。
记者:国外大学在教学评价方面有什么经验吗?
陈老师:从世界范围看,研究型大学评价一个教授厉害不厉害,主要不是看教书,而是看研究成果。北大从国外招聘著名学者,首先看的也是研究能力。我们的问题是一窝蜂,不同大学之间没有分工,因此也就没有自己的特色。以美国为例,文理学院和研究型大学不一样。文理学院专注本科教学,要求你首先是个好老师,然后才是一个好学者。研究型大学如哈佛、耶鲁等,确实更注重学术论文和著作,教学方面不像文理学院那么讲究,那么计较。人家是文理学院和文理学院比赛,研究型大学跟研究型大学竞争;中国则所有大学都按一个标准来衡量,这就导致那些很难量化的“教学”,在整个大学中的位置明显下降。
记者:就综合性大学而言,为何我们的教授普遍比较浮躁?
陈老师:中国大学之所以格外浮躁,很大原因是我们面对的诱惑太多了。教授从学校里获得的报酬,很可能比不上从外面得到的,这就使他/她很难安心教学。我曾经说过,今天中国最大的问题是“正业报酬太少,副业收入太多”。
国外及港台大学的薪金制度比我们合理。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当讲座教授,他们给我的薪水很高,但有一点,以后学校让你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再有额外报酬。而我在北大教书,正式薪水很低,但有这个补贴那个奖励,合起来高于基本工资。目前全国大学都是这个样子。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好的管理制度。当局可能设想,不涨薪水,而改用津贴及课题费来补偿,这样便于管控,也能调动各方的积极性。这有点儿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台湾,怕各行各业互相攀比,不敢给大学教师或公务员提薪水,采用各种名目补贴。于是,如何报销单据成了一个大问题。这样的制度设计,等于逼着所有人造假。这很像今天中国大陆的情况。
我曾在《人民日报》上撰文,说我们大家现在都“生活在别处”。以大学为例,门卫在读书,学生去打工,教授在走穴,老板来讲课,校长做课题,官员忙兼职。在一个正常社会,本应各司其职;你可以有业余爱好,但“副业”不能成为“常态”。否则,所有的人都不敬业,事情必定一团糟。在我看来,今天中国大学里老师们教学不够用心,是整个大环境决定的,不是几句道德说教就能解决的。
文章转自:中华好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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