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立冬到。
北风往复几寒凉,疏木摇空半绿黄。金黄色的浪漫随着秋天的结束悄悄躲藏,现在,整座城市正在降温,清爽的空气在肌肤上留下阵阵凉意,万物褪去了喧闹。
秋有秋的秘密,冬有冬的来意。
在冬天,大自然开始沉睡和蓄力,以便来年生机勃勃地复苏。人在冬天,被厚厚的大衣和长围巾包裹,总是更容易感到幸福。
今天立冬,和大家分享阿来的新作《去有风的旷野》。在书中,大自然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生命的韵律和故事。在其中的一篇《四姑娘山行记》中,四姑娘山的雪域仙境,静谧纯净、美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让我们卸下疲惫,跟随着阿来的脚步,在旷野中自由游弋,在雪山中欣赏巨人般的四川红杉,共享清风明月与冬日的庄严,然后变成一颗树,任凭旷野的魔幻力量填满自由的心!
《去有风的旷野》阿来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四姑娘山行记
确乎是在大雪中。雪片沉沉降落,四野无声。
雪幕后,隐约立着一大群沉默的表皮粗粝的冷杉,坚硬的针叶饱满,饱含的不是水,是抗冻的树脂。这些巨人般的杉树,下半部树干通直,彼此独立,树冠上密集的针叶在半空中互相交错,比夜色更深更暗。暗色深沉的冷杉林上方是悬崖,悬崖顶上伸出断裂的冰川。不是梦境,是记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也是十月,看了一个画家写生的油画,第一次到访画中的雪山。
骑了一天马从这个镇出发往山上去。
一天行程结束,在蓊郁的冷杉林旁扎营,钻进睡袋时故意把帐篷门敞开,为的是能看见满天星斗,和崖顶上冰川的幽冽冷光。起风了,林涛澎湃,幽深的峡谷如大洋鼓荡。半夜被冻醒,原来是一场大雪不期而至,雪飘进帐篷,一些雪花落在了我的颈部和脸上。起身关帐篷门时,忽见面前立着一个黑影。不是林妖,不是山神,是一匹马。它伸长颈项用鼻子来碰我。不晓得它是不是故意站在敞开的帐篷门前替我挡风遮雪。它在这大雪飘飞的深夜,用湿乎乎的鼻子碰我冰凉的手,呼出粗重温热的鼻息。
刚过去的那个白天,我在早晨才与它相会。作为初次相见的礼节,我抚摸了它的额头。它就用鼻子嗅我,熟悉我的气息。如此这般以后,我才跨上它的背,穿过大片收割后的青稞地,进入长坪沟峡口,进入沙棘、红桦和方枝柏构成的密林,听着忽远忽近的溪声,向四姑娘山深处进发。路上休息时,我在手心里摊上一点盐,任它用舌头轻轻舔舐。路上好多扁刺蔷薇结了红果,我摘来,去籽,去刺毛,把果肉给它品尝。我还找到了一只硕大的红色浆果,皮厚肉多,里面包裹浓稠的汁液,味道和颜色都如番茄汁一般,里面是石榴籽一般大小的十数粒种子。这种浆果如番茄中的圣女果一般大小,草本植物,学名叫桃儿七。十月深秋,它的伞形叶经霜浸渍已经枯黄,于是,红色硕果便暴露出来,像只口袋一样悬垂在枝腋上。我把柔软的浆果塞进了马嘴里,它错动牙槽咀嚼,浆果的汁液在齿间溢出,触动味蕾时,这匹马就摇晃着脑袋,同时掀动厚厚的嘴唇,露出了粉红的牙床。我明白,这是它对果子奇异的味道表示惊诧。马把这只浆果全部咽了下去,眼睛里闪出欣喜的神情,惹得半躺在草地上吃干粮打尖,用身体吸收阳光热量的一行人放声大笑。
再上路时,这匹马就更知道我的心意了。每当穿过秋天的风与霜染成一片艳红的槭树与花楸树丛时,它都会放慢脚步,也许是为了选择更加平整的道路,也许是为了给我多一点观赏的时间。马的主人对我说:这牲口灵性得很。
我说它不是牲口,是马。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四姑娘山主峰脚下的峡谷深处,郁闭的冷杉林颜色沉郁。风在树冠层上拂过,林下却很安静,我们靠着森林扎营。
用烤土豆和午餐肉罐头当晚餐时,马从溪边饮水回来,我又分了半张饼给它。人和马,就这样迅速建立友谊。我拉上帐篷门重新钻进睡袋,感觉到它还站在帐篷前,没有离开。雪片降落,落在树上和地上时簌簌有声,其间还听到马粗重的鼻息。都是令人心安的声音,催人入眠。
早上,雪停了,空气清新冷冽,让人瞬间清醒。
一切都被雪深深掩埋。杉树成了高耸的雪塔,低矮的枝叶繁密的杜鹃树丛、鲜卑花树丛和绣线菊树丛披覆着厚雪,像史前兽群。被雪覆盖的还有形状各异的砾石、枯木和溪流。四野无声,云如被冻住,在蓝色的天空中一动不动。
我的马不在了。其他的马也不在了。只有几行被雪掩去大半的足迹显示它们往峡谷更深处去了。
同伴们扫雪生火,我去寻马,雪深过踝。
半个小时后,我看见了,几匹马立在一面湖边,一动不动。鬃毛上纷披着雪,睫毛上凝结着雪。它们每呼吸一次,鼻孔中就喷出一团白色的雾气。虽然常在山中行走,我还是被眼前这美景镇住了,不由得停下脚步,和那几匹马一样,变成了一尊只用口鼻呼出团团白雾的雕塑。我们站在峡谷的底部,积雪连绵不尽,山势就从脚下升起。依次是谷底的乔木林带,灌木渐次稀疏的高山草甸带,然后才是晴朗蓝空下峭拔的悬崖,起伏的山脊线,和错落耸峙的雄伟山峰。瀑布也冻住了,在崖上悬垂着,轰然的声音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光芒。
这一切,同时倒映在那面凝玉一般的清冷小湖中。雄伟大野的长空,雪峰,冰瀑,连绵群山,还有湖边的几匹马和我,都倒映在湖中。湖如一面镜子,把雄浑宽广的世界重构成一个缩微的镜像。
湖中倒映的那个世界水晶般纯净,湖泊四周的浩莽山野阒寂无声。我的生命中有过不少这样的时刻,任自然大美把内心充满。我的内心,也像那面湖一样,无声无息,正把荒野之美全数摄入。
这个世界动了。
一只鸟飞起,从野樱桃树上摇落了一枝积雪。
我的那匹马动了,它晃动脑袋,摇落了鬃毛上的积雪,缓步向我走来。依然是用温热的鼻子碰我,我用手拂去它额头上凝结成冰的雪。
太阳升起来了,四野银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气温升高,不时听见哗然一声,那是高树上的积雪受热坠落。积雪坠地有声,抖落重负的树枝回弹有声。满山的高树都在抖落枝上的积雪,满耳都是积雪坠落的声音。
雪落树现,我这才发现面前站立的这些高大挺拔的乔木不是冷杉,而是落叶松。枝上的积雪不断坠落,它们的针叶便在阳光透耀下,在白色的雪野中,显现出耀眼的金黄——是这片群山中所有变黄然后凋落的树种中最明亮最高贵的金黄!那个时候,我还不具备今天这样多的植物学知识,只知道这种树叫落叶松,而不知道落叶松只是其属名,属于松科落叶松属;也不知道落叶松属分布在北半球寒温带地区,我眼前黄得如此灿烂的这一种是该属十八种中的一个种,名叫四川红杉。深秋雪在阳光下迅速融化,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融雪水在四周流动,打湿了我的鞋子,才和几匹马一起离开了那个小湖……
我在床上醒来,室内的供氧机发出的声音,就像那匹记忆中的马咝咝的鼻息。
美国作家冯内古特在小说中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时间穿梭法。他说,推开这扇门,我就来到了1941年;再推开一扇门,又来到多少多少年。我连门都不用推,躺在床上闭了一会儿眼,就回到三十年前的1993年。
这么多年里,我来到四姑娘山至少有三十次了吧。
人们问我,频繁前来的原因是什么?我说,这里是我的自然课堂,或者说,是我的自然课堂之一。
不同的时间,来这里的高山之山,从树,从草,从花,从果,看生命律动。从浩大的地理中的山起水落,感受四季流转。
这一回来,却是为一场诗歌讲座。
今年,我在成都一家用了我名字的书店——阿来书房,作“杜甫成都诗”系列讲座。新冠疫情反反复复,原本计划每两周一次的讲座也断断续续,计划的二十讲只讲了八次。四姑娘山管理局的朋友们,也在线上听我讲杜甫,并突发奇想,要求把杜甫从成都城中望见西方雪山的诗,放到四姑娘山的雪峰下去讲。虽然杜诗“窗含西岭千秋雪”中的“西岭”,“雪岭界天白”中的“雪岭”,都是从成都西望见到的一系列参差雪峰的泛指,但四姑娘山号称“蜀山皇后”,主峰海拔6250米,距成都市中心直线距离126公里,在那连绵的积雪晴空中,往往最先被望见,最引人注目,最易识别。比杜甫晚几年到成都西川节度使府的岑参也写过这壮美的景象:“千峰带积雪,百里临城墙。”所以,四姑娘山风景区管理局的朋友看了我“杜甫成都诗”系列讲座的视频,一定要我来这座雪山下作这一回的讲座。
由此因缘,我再次来到四姑娘山。在房间休息时,却在似梦非梦中触发第一次在此山中行走遇雪的回忆。我起来,走出房间,天上有云聚集,阳光不再强烈,风变冷。在四姑娘山主峰下布置讲座,准备明天上午直播的团队担心明天讲座时的天气,怕天阴,怕那时云遮雾罩雪山不肯现身。查天气预报,不同的平台给出不同的预报,从晴、多云到小雨雪都有。倒是景区的朋友们望向傍晚的天空,就肯定明天和今天一样,是大晴天。灰云浓重低压,欲雨欲雪的样子。《妙法莲花经》有个精彩的短句,叫“一云所雨,一雨所润”,而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在这个深秋时节,这一片阴云所孕,则可以是雨,也可能是雪。从高空云头降下是雪,落在高处是雪;下到低处,则融化为雨;又或者会先雨而后化身为雪。但现在,这些云层只是在酝酿雨或雪,让明天要做直播的工作团队忧心忡忡,怕明天镜头中全是雨或雪,没有蓝天,没有万众树木的秋色斑斓、层林尽染,没有四姑娘山这四座次第而起的晶莹雪峰。我不想操天气的心,也知道操不了天气的心,就往冲锋衣里加一件抓绒背心,离酒店溯溪谷散步。在长坪沟口到景区徒步线路的入口,四五公里的柏油公路,左手边是溪流、草地,和十数种杂树丛生的灌木林;右手边,是顺着山势一直蔓延的白桦林。这是我早晨和黄昏,在这里每次必走的漫步路线。缘溪行,去看老朋友一般的白桦林,去看溪边的高山柳和攀爬在柳树上的铁线莲。
深秋时节,布满整面山坡的白桦林,春夏季的绿色树叶已经全部变黄。刚近林边,满耳就充满细密的声音,似乎是树们在夕阳下低声交谈。其实是黄叶脱离枝头,飘然降落到地面的声响。此所谓秋声,欧阳修《秋声赋》说夜深读书时在斋中就能听闻:“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现在我置身于林中,没有一丝风,一株株修长的白桦四合而来,数量成百上千,密集的树干最终遮断了视线,我晓得那背后是更大的白桦树集群,十万百万,把我紧紧围裹。脱离枝头的黄叶,缓缓旋转着从高处降落,姿态轻盈,搅动空气,恍若有声。一片无声,两片无声,百片千片就有了声,森林浩大连绵,数万片数十万片秋叶同时旋舞,同时降落四野便飒飒然,萧萧然,发出了动人秋声。
山风起。
漫坡的白桦林摇晃喧哗,黄叶漫天翻卷。北温带的乔木林下总是那样疏朗,因为夏天茂密的树叶遮断阳光,阻止了低矮灌木的生长,这就为那么多落叶的翻飞舞蹈提供了足够的空间。最终它们还是降落下来,铺满了地面。我躺在松软地面上,身下铺满黄叶,身上也渐渐落上了许多黄叶。杜甫诗“无边落木萧萧下”,是眼前景。虽然没有“不尽长江滚滚来”,这连绵无际的秋声依然漫过我的全部感官,思接八荒,感受到林外的万水千山。此时,太阳变成一个模糊的光晕,在云层后面,和直指天空的树梢后面。我把一枚落叶举到眼前,对着太阳的光晕,清晰显现的是这枚落叶质地轻薄如绢,上面的叶脉却如画笔划过,纹理清晰。春夏时节植物进行光合作用时,这些叶脉是输送能量的管道,也是其物理形态的基本支撑。这让我联想到自己的身体,比如我擎着叶片的这只手的骨骼和血管。
走出树林,我没有拂掉身上和头顶的落叶。风吹起,落叶从我头上身上飞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白桦树,正在放飞蝴蝶一般的黄叶。只是我不为秋悲伤。因为这些树,这些木叶尽脱,要在风雪中裸露一冬的树,等明年春风又度,春雨再来,又会满绽新绿,吸收了光和热,开始又一轮生命浩荡蓬勃的合唱。现在,树们只是要准备过冬,要休憩,要整理回忆,以待来年的重新生长。
篇幅所限,文章有删减,全文详见阿来最新随笔集《去有风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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