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有关“幻想”的叙述诗学

《回响》:有关“幻想”的叙述诗学
2024年11月08日 11:25 人民文学出版社
影视剧《回响》剧照

一般认为,茅盾文学奖所奖励作品是现实主义文学精品。但是,我们也看到21世纪以来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在思想上和艺术风格上的探索已经开始呈现出多维、多元化的倾向。2008年谍战小说《暗算》获得茅盾文学奖,有力地证明了茅盾文学奖的开放性。2023年同为类型小说的《回响》折桂,再次证明了茅盾文学奖多元的艺术风格得到重视。《回响》从表面上看是一部比较标准的侦探小说,它围绕冉咚咚侦破夏冰清被害一案来推进叙述。然而,侦探小说只是《回响》的外表,从深层次来看,《回响》是一部标准的先锋小说。“你能勘破你自己吗?”这是东西在《回响》扉页上的一句话。这句话也说明,东西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在于探索如何认识人自身。只不过,东西所探寻的领域不是简单的精神状态,它致力于探索先锋小说比较少注意的“幻想”。从这个角度来讲,《回响》获奖证明了中国新时代文学在吸收先锋小说传统上拓展了新维度,也体现了新时代先锋小说在思想和艺术上所达到的新高度。

《回响》东西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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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文学规范要求文学客观反映社会生活。它所描写的社会生活,包括场景、细节都来源于生活,美学规范上的体现是场景和细节都必须逼真。人物形象则要求栩栩如生。无论场景、细节、人物形象,都要能体现出社会生活本来的面貌。所谓本来面貌,既包括外在的社会生活现象,也包括社会发展的内在历史趋势。因此,真实性也就成为现实主义文学的最高美学标准。中国当代文学以现实主义为主潮,自然也遵循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规范。尽管对于现实的理解有差异,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理解现实,总体上还是以“真实性”为美学圭臬。新时期文学在扩展文学的表现对象上做出了不少有意义的探索,把不属于“现实”的社会生活也纳入文学的表现对象和范围。例如,自20世纪80年代以降,精神信仰、精神体验、内心生活、身体反映等等,都曾成为当代文学的表现领域。先锋小说实验更为极端,叙述本身成为小说的叙述对象。表现对象的扩展伴随着对于“人”的认识的拓展。但是,属于“人”的空间也远远不局限于精神信仰、精神体验、内心活动、身体反映等等。文学的表现对象虽然扩展到上述诸多层面,但是,除先锋小说把叙述形式自身作为叙述对象之外,其他诸多表现领域仍然和现实有着或近或远的关系。

然而,有一些表现领域,显然和现实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甚至是和现实是违背的,属于现实的另外一面,比如幻想。这一领域还鲜有作家注意到。这里提到的幻想,不是科幻小说中的幻想。科幻小说中的“幻想”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还是一种理性活动,属于科学的特殊表现方式而已。正是这样,人们津津乐道科幻小说曾经表现的内容,最后有一些居然成为现实。从这一个角度来讲,科幻小说中的“幻想”和现实之间并非对立关系,而是属于科学理性认知的对象和范畴。《回响》所叙述的幻想,和科幻小说中的“幻想”显然不是一回事儿,它混淆了幻想和现实的界限,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回响》所叙述的幻想的主体比较复杂。既有凭借强大理性力量处理案件的警察冉咚咚,也有社会底层人易春阳,也有作家贝贞。虽然他们社会地位不一样,知识层次不同,职业有差异,但是,无一例外深陷幻想之中,难以自拔。

影视剧《回响》剧照

冉咚咚是一名警察,也是一名侦破大案积案的高手,她思维敏捷,善于发现别人常忽视的细节,并从中发现蛛丝马迹,为最终破案提供有力的证据。这是一位高度理性并且依赖理性来从事专门工作的侦破专家。然而,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样一位破案高手,竟然陷入幻想之中而难以自知。冉咚咚认为,她曾有一位校园恋男友叫郑志多,二人感情融洽,曾准备步入婚姻的殿堂。终因为感情破灭,婚前分手。当和丈夫慕达夫情感陷入危机之时,她想起了这位曾经的恋人,准备去见见前男友。然而,她所认为的前男友所就职的企业名称是准确的,企业老总也的确姓郑,但这家企业从没有一位叫郑志多的人。她的闺蜜也坦言,她也的确从未和一位叫郑志多的男性谈过恋爱。冉咚咚仍然不死心,通过内部网络搜索,最终发现现实生活中还真的没有一位叫郑志多的人。看来,冉咚咚所叙述的那位跟她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的人,并不存在。显然,这位所谓的恋人郑志多是幻想的,冉咚咚和他之间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终究是一场幻想。

如果说冉咚咚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产生幻想,那么易春阳所幻想和恋人谢浅草之间的恋爱,更是彻头彻尾的幻想。易春阳是夏冰清一案的真正元凶。他杀死夏冰清既有经济原因,也有变态的爱情妄想症。他活在一场幻想的爱情里。在易春阳所叙述的爱情故事中,他曾就读的那所中学的校长的女儿谢浅草深深地爱上了他,不计较他的贫穷、他的邋遢和地位的差异。即使谢浅草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她仍然爱着在省城工地打工的易春阳。在易春阳所叙述的和谢浅草之间纯洁的爱情故事之中,谢浅草为了帮助易春阳印刷诗集,一只手被机器扎坏了,成了“断臂维纳斯”。然而,现实的世界是,易春阳曾就读的那所中学的校长的女儿并不叫谢浅草,上中学之时,她也并没有爱上易春阳。她在省城上大学期间也并没有和易春阳谈过恋爱,甚至连和易春阳都没见过面。易春阳在现实世界中是喜欢过一个叫吴浅草的印刷女工,她也的确是断掉了一只手,但是,她并不是因为帮助易春阳印刷诗集而被机器扎伤了手臂。由此看来,易春阳所叙述的和谢浅草之间的爱情,仅仅存在幻想世界里,真实的世界之中这场爱情根本就不存在。

冉咚咚、易春阳把幻想当作现实,这是《回响》叙述的重点之一。这样的表现领域,以往的文学作品少有叙述。有意思的是,文学作品所构成的幻想世界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也是《回响》所叙述的内容之一。先锋小说也常在现实世界和虚构世界之间自由切换。例如马原的小说《虚构》。《虚构》在叙述过程之中常常告诉读者哪些是小说叙述需要而虚构的内容。洪峰的小说常常也玩这种叙述套路。不过,在马原和洪峰那里,虚构和现实之间的切换,其目的是呈现小说制造“真实”的审美效果所采用的方法。换而言之,在马原和洪峰的笔下,所谓的虚构和现实只不过是小说叙述目的的需要而已。而《回响》在虚构和现实之间切换,其目的不是从叙述的需要出发,而是要呈现虚构和幻想,是如何进入现实生活之中,成为现实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贝贞是一位小说家,也是慕达夫所看重的作家,后者为她写过几篇评论。按照慕达夫的说法,虽然他对贝贞的文学作品很欣赏,但是,也只是欣赏而已,二人之间并无私情。然而,慕达夫的妻子冉咚咚和贝贞的丈夫,都认为贝贞和慕达夫之间关系并非那么清白。贝贞的丈夫也因此和贝贞离婚。贝贞离婚后,来到慕达夫的城市,希望和慕达夫重组家庭。因为,在贝贞看来,慕达夫是爱着她的。其理由是她始终认为,在一次笔会上,慕达夫钻进了贝贞的房间,上了贝贞的床。然而,慕达夫却认为,那次笔会举办的地点,和贝贞说的并不一致,此外,那次笔会贝贞的丈夫也参加了。贝贞是把小说《一夜》中虚构的情节和现实生活弄混淆了。

文学可以叙述现实,可以展现隐秘的本能,可以表现精神体验和信仰,那么,幻想、虚构又在现实中“客观”存在着,小说家又有什么理由忽视它们呢,又有何种理由不把幻想作为叙述对象展现出来呢?中国当代文学一度在单向度的社会价值和意义的表现上急速滑行。出于启蒙立场表现个体的价值,中国当代文学也着重表现精神体验与精神自由。然而,幻想、虚构的内容也许并无社会学上的意义,也无精神启蒙上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它又是人的思想意识的一个重要方面,也应该成为认识人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方面。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回响》对于幻想、虚构的叙述,其价值和意义自然不可忽视。

幻想属于人物的内心活动,而不属于外在的现实。东西是一位注重勘探内心的小说家。他认为:“关注人物的内心,似乎从前的小说也关注,可能没那么明显。只要写人物,就一定会注意人物的内心。内心比天空还宽广,是文学的富矿。人物的所有动作都由内心生发。我在一篇创作谈里曾说过,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证明自己还是作家呢?首先,它是内心的秘密,……我们的内心就像一个复杂的文件柜,上层放的是大众读物,中层放的是内部参考,下层放的是绝密文件。假若我是一个懒汉,就会停留在顶层,照搬生活,贩卖常识,用文字把读者知道的记录一遍,但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就会不断地向下钻探,直到把底层的绝密翻出来为止。这好像不是才华,而是勇气,就像卡夫卡敢把人变成甲虫,纳博科夫挑战道德禁令。”①充分发掘人物的内心活动是《回响》的一大特色,也是东西续航先锋探索的表现。

2

如果我们仔细研究《回响》所叙述的“幻想”,我们就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所有的幻想,基本关涉十分美好的爱情。

还是先从冉咚咚说起。冉咚咚一再焦虑的问题是她的丈夫慕达夫到底爱不爱她。她认为,她的丈夫慕达夫曾经是爱她的,这点她是确定无疑的。尤其是在她和他的爱情“口香糖期”,她确信他们是相爱的。然而,在“鸡尾酒期”“飞行模式期”,她感觉到慕达夫和她渐行渐远。她甚至开始不再信任慕达夫,并且坚信他出轨了。然后,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作用下,她开始多方去搜集慕达夫出轨的证据,再三盘问慕达夫。基于对于现实爱情的失望和焦虑,冉咚咚幻想了一段浪漫真挚的爱情。在这场爱情幻想世界里,郑志多是他的初恋对象。他像电影男主角一样帅,他一直细心地呵护着她,给了她最为热烈与最真挚的爱情。郑志多还为她当众求婚,求婚场景热烈,充满梦幻色彩。总之,在冉咚咚幻想的世界里,郑志多给了她无尽的爱与宽容,让她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直到她参加工作后,在一场爱与责任的辩论中,二人爆发了难以抑制的冲突,并从此分道扬镳。在冉咚咚幻想的初恋里,她永远是公主,总是得到了无尽的呵护与体贴。爱,是这场桃花般爱情幻想曲的唯一的主题。爱情幻想,其实是冉咚咚对于爱而不是责任的无条件追求与拥有。在她看来,恋人与恋人之间,夫妻之间只能是靠爱来维系,而不是责任。这场爱情幻想最终曲尽人散。冉咚咚的爱情幻想清晰地表明,爱能长期存在于幻想之中,而现实只能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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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易春阳来说,他的幻想世界中的爱情,也许比冉咚咚所幻想的爱情更加唯美、纯粹。易春阳所幻想的爱情,超越了男女之间社会地位的差异。易春阳可谓是一贫如洗,而他所幻想世界里,深爱着他的谢浅草,则是家境颇优,父亲还是中学校长。这桩幻想的爱情,还超越了身份与知识之间的鸿沟。易春阳是一名进城务工青年,而谢浅草则是省城师范大学的高才生。最后,我们还可以发现,这桩幻想的爱情,还充满了女方为男性所做出的巨大牺牲。谢浅草为了帮助易春阳印刷诗集,手臂被印刷机器所绞断。在易春阳这桩爱情幻想里,他和谢浅草之间的爱情毫无任何功利的色彩,只有爱情至上的纯情与唯美。然而,这样的纯美爱情,只能是易春阳心灵渴望爱情抚慰的体现。现实生活中的易春阳,因为社会地位、知识层次、工作等方面的原因,他从未获得过爱情的青睐。即便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断臂女青年吴浅草,也不愿意和他有过多的交往,更谈不上和他谈恋爱。

贝贞在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得不到满足,她只能在小说《一夜》里去表现她的理想爱情。在她创作的小说《一夜》里,充满了五四时期理想爱情的诸多元素。男女主人公一为作家一为文学批评家,二人相识多年,暗生情愫,因为一场笔会而走到了一起。为了一夜美丽的爱情而打破世俗,她特地为他留门,而他则心有灵犀,夜半来到她的房间。二人世界里没有开灯,所有的一切都是激情和默契。这种美好的情愫是小说《一夜》所虚构出来的场景。现实生活中这场笔会发生的时间与小说所写的不相符合。同样,小说也没有写到一个关键细节,贝贞的丈夫也参加了这场笔会。在这样的情景下贝贞在《一夜》中所虚构的人物、场景永远只是虚构。因为,现实生活中慕达夫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夜半去贝贞的房间与她私会。贝贞混淆虚构和现实,也无非是要弥补现实生活中爱情不顺利的遗憾而已。

由幻想、虚构的维度切入对于爱情的彼岸价值的呼唤,是《回响》的一种独创。文学对于爱情的书写往往难以脱离现实社会关系中男女之间关乎理想与信念的共同追求。它属于精神层面的书写,但是,男女双双是现实社会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人,爱情交往是实际发生的真实生活。而《回响》所幻想的爱情,则是和现实没有多大关系。虽然男女双双有一方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另外一方是虚构的,是不存在的。冉咚咚和郑志多的爱情幻想里,冉咚咚是真实的人物,而郑志多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同样,在易春阳和谢浅草之间,易春阳是真实的人物,谢浅草则是不存在的虚构人物。而贝贞的小说更是虚构的产物,和现实之间毫无关系。

然而,正是如此虚构的爱情,是《回响》要表现追求唯美的爱情的思想的体现,也是《回响》表达追求彼岸价值的表现。一部《回响》其实就是一部爱的回响曲。冉咚咚、易春阳、贝贞的幻想,无不是为了寻求美丽的爱情。陈海涛与曾晓玲之间何尝不是为了真爱而改变自己呢。刘青和卜之兰之间也同样是为了爱情而共赴世外桃源,分别三年后再次为了爱情而走到一起。即便是徐山川和夏冰清、徐山川和他的妻子之间,何尝又不是因为爱而生恨呢。不同的是,现实中徐山川与夏冰清、徐山川与他的妻子之间、刘青和卜之兰之间,爱情是一地鸡毛,充满了算计与背叛。而幻想世界中的爱情是甜蜜、梦幻与美妙的。

20世纪80年代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被称为理想爱情的畅想曲。在物质主义畅行其道的当下,《回响》再次奏响了爱情狂想曲。而从一定程度来讲,《回响》是对《爱,是不能忘记的》的回响。不过,《爱,是不能忘记的》所表现的爱情是现实世界之中的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而《回响》则表现的是建立在幻想世界之中的精神之恋。相比较《爱,是不能忘记的》,《回响》中所体现的爱情和现实世界之中的张力更大。然而,这种张力的增大是在当下对于纯真爱情更加急切的找寻。

3

人和人按照社会关系组织在一起,社会关系自然是社会的基本层面。所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主义的这一基本观点符合马克思主义创立其时的历史情境,也能解释今天人类社会的基本问题。但是,随着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除了生活在现实的物质世界之中,人其实还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除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社会关系之外,还有建立在幻想基础之上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因为基于幻想,所以只能是精神关系。这是《回响》给人的一个重要的启示。

冉咚咚本是一位业务能力非常突出的破案高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敏感多疑,性情发生变化。小说有这样一段话来叙述冉咚咚破获了两个大案要案之后的变化:

变化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他想,当时她已升任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领导要她负责侦办“任永勇案”,这是十年前已经结了的案子,但经过她重新调查,发现“自杀”实为“他杀”。三年前她又接办了“梁萍失踪案”,把一个五年都没破获的案子给破获了。偶尔她会谈论凶手的暗黑心理以及作案的残忍手段,常常听得他脊背发凉食欲不振,仿佛不是她在讲述案件,而是案件透过她的身体在讲述。虽然“两案”使她成名,但也让她的身心发生了自我意识不到的微妙的变化。她变得不注意他了,连唤雨在她心目中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仿佛使命发生了转移。她能记住案件的每个细节和日期,却常常忘记她答应过的买菜、到学校接唤雨以及参加亲人们的聚会。在办案最紧要的关头,她一度连唤雨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而只叫她女儿。他不知道这是办案的压力使然还是案件的内容使然。反正她与他的欢娱次数逐步递减,亲热指数几近跌停。在别人面前她还是她,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优雅得体,但在他面前她变得多疑敏感易爆,看他的目光像两根直直戳出来的棍子,仿佛他是她的嫌疑人。②

影视剧《回响》剧照

屡次侦破大案要案之后,慕达夫和冉咚咚之间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仿佛慕达夫是冉咚咚的嫌疑人,以往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不复存在。在以感情信任为基础的婚恋关系之中,楔入了浓厚的侦探人员和犯罪嫌疑人之间的关系,信任被怀疑所代替。这种关系自然是社会关系给家庭关系涂抹上的灰色阴影。一旦如此,家庭关系之中的所有的情感就会错位与消失。这正是折磨冉咚咚的地方。她始终怀疑慕达夫出轨,总是寻找慕达夫出轨的证据,哪怕是臆想的证据。一天她突然发现,如果自己的丈夫甚至自己的女儿和她互换角色,她也一样面临极端被动的局面。即使是面对年幼女儿的“审问”,身为破案经验丰富的警察,冉咚咚也无法完美回答女儿的问题。

警察冉咚咚的社会身份,警察与犯罪嫌疑人的关系是冉咚咚常常要面对的关系,在社会工作中它是切实存在的。在家庭关系中只有丈夫与妻子、母亲与女儿、父亲与女儿的关系。然而,在冉咚咚那里则建立起了虚幻的精神关系,她有意无意地把社会关系转化为一种精神上的虚拟关系,并由此来审视她和慕达夫之间的关系。

这样的精神上的虚拟关系也在工作之中会发生变化,她还常常把家庭的伦理关系转移到工作之中,把现实的工作关系不由自主地置换为精神关系。

在审判犯罪嫌疑人的时候,她往往站在女性的立场上面对嫌疑人。例如,冉咚咚审判徐山川的时候,就是从道德立场而不是法律立场来审问徐山川:

“Shit……既然她主动,为什么你还要订这份合同?”

因为我知道有时免费的比付费的贵。“你这么做,对得起老婆孩子吗?你不是说一想起他们就咬牙拒绝艳遇吗?”“你是办案还是办道德?”他脸色突变,抓到了一次反击机会,“能不能别装?好像比谁都高尚,其实很低俗。你先学会尊重我,再来跟我要情况,否则,我拒绝回答,除非你们换人。”③

在冉咚咚眼里道德审判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法律审判。所以,夏冰清被害一案最终水落石出之后,她依然继续抓住徐山川是否强奸夏冰清的问题不放,甚至不惜违反审讯纪律,采用虚假证据来获得徐山川的口供。

而当吴文君进入调查视野之后,她抱着伦理态度来看待吴文君和他的母亲。当吴文君捉拿归案的时候,她视野里出现的、被押走的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吴文君。在这个错觉里,冉咚咚显然在她和吴文君的警察和犯罪嫌疑人之间的关系中插入了母亲和孩子之间的亲情、伦理关系。当她在调查刘青的时候,在埃里这个被刘青、卜之兰看作是爱情的世外桃源的地方,她始终小心地处理调查问题,担心因为调查而影响刘青、卜之兰的形象。这样的处理方式,显然在警察和被调查对象之间的关系中渗入了情感因素,她不由自主地代入自己的情感,似乎觉得破坏了这对恋人的情感,就是破坏了自己的情感一样。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冉咚咚的家庭关系里,她往往不由自主地以警察与犯罪嫌疑人的关系来植入家庭关系。而在冉咚咚的职业行为之中,她以道德关系置换职业行为和职业关系。这种超越现实关系的发现与表现,也是《回响》的一个重要特色。

4

《回响》具有侦探小说的基本要素,它以冉咚咚侦破夏冰清一案为基本线索与基本内容。小说的叙述起点是夏冰清被害,小说的叙述终点是夏冰清一案告破。案情发现、侦破、破案,侦探小说叙述链条构成了《回响》的基本内容。但是,《回响》只不过是利用了侦破小说的外壳而已。它是东西延续先锋小说艺术探索的一种表现。虽然作为文学思潮的先锋小说已经退潮,但是,作为一名先锋小说作家,东西一直对先锋小说的艺术精神与艺术遗产保持着敬意,并且常常在小说创作实践中发扬光大。从小说创作的基本内容和主题来看,东西一直把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作为小说叙述的主要内容。从艺术形式角度来看,东西的小说一直保持着较为自觉的艺术探索精神,空间叙述形式、语言的能指与所指的“错位”等,是他的先锋小说常用的艺术手法。只不过,东西的先锋探索表现得十分老到。他善于驾驭故事,利用故事自身的逻辑去实现艺术探索上的抱负。

《回响》即是如此。它在一个侦探小说的外壳中塞入了先锋小说的内核。侦破小说在叙述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好看的故事。有一个好看的故事也是近些年小说创作的一大趋势。但是,故事不是小说,如何善于把握故事叙述,使故事自然而然地“成为”小说,这是《回响》要解决的问题。

首先,《回响》以伦理道德作为推动故事叙述的动力。侦探小说在叙述上常常依赖法律以及现代侦破技术,作为推动叙述的基本动力。然而,《回响》在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上则采用道德伦理。《回响》其实是一部彰显道德伦理力量的小说,是一部呼吁人性向善的小说。基于此,《回响》选择伦理道德作为叙述动力,基本以冉咚咚的视角来开展叙事。但是,作为一名刑警,冉咚咚基于道德的立场,或者是道德优先立场来审视案件。对于冉咚咚而言,徐山川是否强奸夏冰清比他是否是杀害夏冰清的凶手更重要。她说道:“对我来讲他承认强奸比承认杀人还重要,夏冰清就是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我讨厌第三者,却要为我讨厌的角色去复仇。于公,我必须执行,这是我的使命;于私,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油盐酱醋茶。因此,从办案开始我就特别在意他强没强奸。他强奸了,夏冰清就是双重受害者,我为她复仇的动力就更充足。他终于解决了我办案的伦理纠结。”④从冉咚咚的自述中我们可以发现,支持冉咚咚办案的动力不是基于法律,而是一个伦理道德上的问题。相比较从法律上给被害人一个司法上的交代,冉咚咚更需要的是为夏冰清找回道德上的公正。这样的叙事动力显然和侦探小说的叙事动力是不一样的。一般说来,侦探小说破案的目的是要对凶手绳之以法,所依赖的是探员的智慧和侦破技术。《回响》的叙述终极目的则是一个伦理道德上的问题。这个问题的产生,和冉咚咚身为女性有着重要关系。她和被害者夏冰清一样,同为一名女性,在爱情和婚姻关系上,冉咚咚最害怕的是被丈夫慕达夫抛弃,最担心的是慕达夫出轨了。正因为如此,《回响》在叙述上很有意思,包含了双重叙事进程。一方面是冉咚咚侦破夏冰清一案。另一方面,《回响》的叙述是冉咚咚在不停寻找慕达夫出轨的证据。她首先怀疑慕达夫和作家贝贞有关系,认为慕达夫出轨了贝贞。即使所有的证据显示,贝贞和慕达夫之间并无男女关系。其次,她还认为慕达夫常去酒店开房出轨。即使所有的证据指向显示慕达夫仅仅去按摩而没有出轨,她还是难以相信。最后,她还怀疑卜之兰在大学同居的慕教授就是慕达夫。关于侦破夏冰清被害一案是《回响》的一重叙事。冉咚咚高度怀疑慕达夫是否出轨的探寻,是《回响》的另外一重叙事。两重叙事以伦理道德为基本纽带而联系在一起。这是《回响》在发掘故事的叙述动力上的特点。此前,也有先锋小说家利用侦探小说的形式来开展叙事探索,例如余华的《河边的错误》。不过,《回响》和《河边的错误》在叙述的目的上差异较大。《河边的错误》基本沿着侦探小说的叙述套路在前进,所探讨的是法律与疯癫、理性和非理性之间关系的问题。而《回响》则抓住伦理的叙事立场来展开叙事,其目的是展现伦理问题上的探究。

影视剧《回响》剧照

其次,我们还注意到,《回响》充分借鉴侦探小说在悬念设置上的艺术特点,来掏空故事叙述的因果链,建构空间叙事。制造悬念本是侦探小说常用的方法,离开了悬念,侦探小说就会丧失基本魅力。《回响》充分借鉴了侦探小说制造悬念的方法。小说围绕夏冰清是被谁所杀来展开推进,这也是小说最大的悬念。《回响》不仅仅制造这样一个贯穿小说的大悬念,还设置了连环悬念。最初,冉咚咚把夏冰清被杀害的元凶锁定为徐山川夫妇,最终发现他们没有作案时间,虽然他们有作案动机。幕后元凶到底是谁,悬念又由此留下。经过排查发现,徐山川的侄子徐海涛有作案嫌疑,因为他谈恋爱了,急需购房款。不仅如此,徐海涛还从徐山川那里提走了200万的现金。经过侦探,徐海涛并没有作案。紧接着,吴文君进入了冉咚咚的视野。因为他和夏冰清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也和徐海涛有联系,帮他们策划过让夏冰清消失的方案。最终,这一猜想也被推翻。悬念继续延宕。由吴文君牵扯出刘青,刘青也因此被怀疑上。刘青是否是本案的元凶呢?然而,最终答案揭晓,刘青并非最终凶手。凶手其实是易春阳,最后的悬疑才解开。《回响》一再设置悬念,充分依仗侦探小说沿着线性时间顺序来叙述的特点。但是,由于悬念一再设置,一个个围绕悬念而展开的叙事,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独立的叙述单元。每一个叙事单元又具有相对独立的完整性,于是叙述单元与叙述单元之间构成了空间并置关系。叙述单元与叙述单元之间不再依靠因果关系来连接,而是靠的是类似的母题勾连在一起。其实,每个叙述单元都是一个关于爱情与背叛的母题。徐山川和妻子之间,本是相爱的一对夫妇。但是,背地里徐山川却背叛了妻子。表面上他的妻子任劳任怨,毫不计较,和徐山川恩爱如初。事实上她也背叛了徐山川,她和徐山川共同养育的孩子,其实并不是她和徐山川所生育的,孩子的生物父亲另有其人。吴文君的父亲和母亲因为爱情走到一起,却因为吴文君的个头引起了其父亲怀疑不是其生养的孩子,最终的DNA检测虽然证实了吴文君确为其亲生子,但是,夫妻感情也由此破灭。表面上看卜之兰和刘青之间感情纯美,二人躲在世外桃源,经营爱情,事实上卜之兰无声无息地离开过刘青三年,这三年她其实是和母校的教授同居在一起。因此,每一个叙述单元基于同一母题构成空间叙事。而这一空间叙事是由一而再、再而三的悬念设置来达到的。

东西曾说道:“我一直以为小说就是‘发明创造’,总觉得自己可以把小说写得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每构思一篇小说,我都想找一种新的形式。先锋小说被评论界定义为一个流派,但我心目中的先锋小说却是永远的。比如王蒙老师写的意识流小说,算不算先锋?莫言的《红高粱》既打破了传统的抗战题材写作,又在叙述上天马行空泥沙俱下,这算不算先锋?韩少功的辞典体小说呢?应该算先锋吧。凡对写作形式有贡献的,都理应视为先锋写作。现在也还有先锋小说作家,他们潜伏在作家中,潜伏在网络上。他们默默地拓宽写作空间,却无人喝彩,但他们是文学的‘发明家’。所以,写先锋小说或者说先锋写作是一个作家不退休的标志,也是我持续写作的动力。”⑤作为一名笃信小说就是发明创造的小说家,东西在《回响》这部小说中对于幻想的多维度的发掘,以及围绕幻想的呈现而展开的艺术上的探索,为先锋小说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续航提供了借鉴。■

【注释】

①⑤周新民:《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第8、7页。

②③④东西:《回响》,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第108、25、109页。

(本文原载《南方文坛》2024第五期,作者:周新民,华中科技大学首席教授,兼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等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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