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代表人物都怎么死的？
由于秦始皇是韩非子的粉丝（“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韩非子的思想实际上是整个秦朝廷的显学，每个人要不能说几句，都不好意思和人对话。但这个有潜力成为千古第一帝师的韩非子随后在监狱里被他同学李斯毒死了。
那李斯又是怎么死的呢？史记的说法是：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五刑是什么呢？《汉书》的说法是：当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诅詈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大意就是：脸上刻字，削掉鼻子，脚趾砍掉，棍子打死，骨肉切碎，还得加个舌头扯断）。五刑和腰斩怎么一起操作就不关键了，问题是这还没完，还得被夷灭三族，死的比韩非子惨烈的多。
韩非和李斯所处的时代已是战国末年（楚汉相争其实也是战国余波），我们可以从他们出事的年头沿时间线往回追溯，看看其他法家人物的结局。
李斯被腰斩的大约130年以前，同样的地点，另一个著名的法家人物商鞅死于车裂。虽然李斯是统一六国的大功臣，但要论历史痕迹比商鞅还是逊色很多，可以讲没有商鞅就没有秦始皇的统一六国，商鞅之前战国七雄开会经常都不喊秦国，可见秦国已经削弱到什么程度。梁启超在1911年出版的《中国六大政治家》里商鞅赫然在列，但就这么一个名垂千古的人物被车裂于咸阳，待遇和李斯差不多。
并非是只有秦国才有这类夸张、惨烈的结局，再往上追溯，商鞅被车裂之前约50年，法家代表人物吴起被乱箭射死在楚悼王的灵前，死后被车裂。
相比之下，儒家代表人物确实要好一些，比如：孔子、孟子、荀子都更近于自然死亡。（李斯、韩非都是荀子的学生，改换流派好像也改换了结果）
那为什么法家的人物都死这么惨？
为什么都死这么惨？
源头就在于他们主张的思想内置了一种飞蛾扑火式的悲剧性。他们的一切主张要想实现，就必须找到与之相类的环境，而它们的思想在现实里落实的越充分，现实就更像是危机四伏的黑暗森林。只要他们做事并扰动环境，当环境里的波动返回到自身时，他们就被与他们自己的思想相匹配的现实吞噬了。
我们可以先简单看下法家到底在传播怎样一种思想。思想核心的法术势到底什么意思呢？
法是治国治民的章程必须公开；术是权术，不能公开，是勾心斗角的心术，比如握明以问暗，宣闻以通未见这类招数；势是权势，背后是暴力，为法和术提供动能。
我们可以拿集大成的韩非子来进一步举例，看他是怎么把法术势具现成可操作的方法的，比如：
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
这是什么意思呢？
前半句说的是尽可能让其他人干活，最可怕的是后一句：让别人干活之后把好名声给自己，有错处则让干活的人去负责。（权责高度不对等）
现代人可能会觉得这太黑了，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上面这点在韩非子考虑的权术里还算轻的，还有更狠的：
官袭节而进，以至大任，智也。其位至而任大者，以三节持之：曰质，曰镇，曰固。亲戚妻子，质也；爵禄厚而必，镇也；参伍责怒，固也。贤者止于质，贪饕化于镇，奸邪穷于固。忍不制则下上，小不除则大诛，而名实当则径之。生害事，死伤名，则行饮食；不然，而与其仇：此谓除阴奸也。
这个更可怕，前半截是说如果一个人如果有能力有野心并且靠成绩逐步干上来，那要小心，这时候因为他能力强所以要有制他的手段，要么把他老婆孩子看起来，要么多给钱，要么就挑他毛病打击他威胁他。最可怕的是后半句，他说如果一个人活着耽误事（耽不耽误事本质是看你顺不顺眼），杀他又败坏名声，这时候就毒死他，要毒不死就让他的仇敌处理他。（看到这点不知道多少人会想到朱元璋和徐达）
妥妥的政治厚黑学。
我们经常神话历史人物，但仔细读历史就发现，战国时候的人特别回归本源，质朴势利（对应现在的精致利己），干事特别敢下手，根本不受道德伦理约束。不管韩非、李斯、刘邦还是项羽他们基础价值观是共通的，利益所在就是行动所在。
这类无耻的事现在估计也有人觉得对，但大概是不会说的，可那个时候不单说，还正经写下来，最诡异的是秦朝上下还把这个当圣经使...
在这套价值体系和方法下，人的行为必然受到扭曲，变得非常对上见风使舵对下残酷决绝，我们拿李斯来举个例子。
李斯在上书建议二世宽刑减徭被批评（身居三公高位，何以致盗贼如此）后，马上揣摩二世的意思写了一篇《奏请二世行督责书》，大意就是您不是希望能快乐生活么，绝对可以，不需要宽刑减徭，也不要勤政，那都是下面人干的事，您只要精于督责并且使用重罚，别人就都很老实的干活，都服侍您，而您只需要享受就可以了。这篇文章至少提醒我们两点：一个是李斯完全不以逆转自己立场为耻；一个是估计李斯没想到自己随后就变成督责和重罚的对象。
可惜的是他生存的大环境坏掉了，文章写的再好也只能略有缓和，最后还是被赵高斗败。这和一个再会游泳的人，再怎么能扑腾，扔在深海里，最终还是会被淹死是一个道理。此前2年，他刚刚和赵高连手做掉了扶苏和蒙恬，迎来了自己最后的高光时刻。
把法家思想彻底落实并进行实践也会形成一种生存大环境，那这种环境会具有什么样的特征呢？
机关算尽全为自己谋划，无所不用其极。大量出现李斯这类风格的人。
形象讲按这套价值体系，如果有核弹，那会毫不犹豫扔给对手，包括敌国的和自己国家的。常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多少都会碰到点事，而每个事都是剧毒，那就必定毒死自己。很像是另一个层面的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
单以法家来讲确实如王东岳老先生讲的，这是个人类负参照系，和现代法治没啥关系。这个负参照系一旦被实现，在它笼罩的范围内谁什么时候死，怎么死就完全没谱。
可这个负参照系为什么一直都在，从皇帝的外儒内法到民间的厚黑学也从未断绝呢？
这就要回到人的生物特征以及组织特征。在上面可以找到负这套负参照系的存在合理性。
人的生物特征以及组织特征
什么是组织？一群人在一起成为组织后，联系的纽带到底是什么？
蚂蚁这种生物的组织属性是写在基因里的，人类不是，个体自由度越高越不是。并且从力量和智力的角度看，组织里的个体其实差不多。武功再好也可能被菜刀砍死，智力再好并行计算也不如GPU。
如果保持人的自然状态，组织就不会存在，所以组织必须依赖一种虚幻的秩序。这种虚幻的秩序必须放大统治者的力量，比如秦始皇，让他好像具有孙悟空一样的超凡力量。
这就是法术势的起点，法家核心做的事就是这个，据此形成了上面说的那套酷烈的方案。
这类方案在形成力量的同时，也形成了明显的组织缺陷。它在放大个人力量的同时，因为皇权不受约束，人的生物缺陷一样也被同比放大，比如欲望的无边界特征。
统一六国之后，先是秦始皇修阿房宫等。在《秦崩》里面李开元先生这么计算，他说：在阿房宫和骊山陵上常年驻有70万人口劳作，而支持70万劳力的吃喝拉撒背后需要350万人做后勤转运，按一个家庭5口人计算，再进一步就影响1400万人的生活。如果再加上南北驻军已然影响全国4000万人口。所以李斯的第一次建议是对的，但胡亥不听还变本加厉，然后把秦王朝搞挂了。
在这套价值体系里根本就没有对此进行制约的力量，体系里的人最可能就和李斯一样。
只是在漫长的朝代更迭中，放大统治者的力量始终是刚需，也没什么更有效的途径，只要这个需求在，那法家就会一直存在，虽然它是负参照系，但它有效。它起于人的生物特征，在集体可以形成更大力量，并且人类还追求更大力量的目标下，是一种有效的解决方案。
现代治理方法通过各种制度手段弱化对个人力量强化的需求，所以其实现程度也被弱化了许多。但当制度失灵的时候，当重回黑暗森林状态的时候，它就会复苏。这是负参照系的内在合理性和生命力导致的。除非组织规模缩的极小，否则在过去根本没什么更好的办法。生物特征、组织形成力量的外部规定性等没给出太多选择。毕竟人类是有缺陷的智能生命。
但就像没有机械化部队就不会有闪电战这种组织方式一样，现在新技术出现了，过往的组织的模式是不是可以发生根本的变化？如果没有变化，有核弹就毫不犹豫的互扔那就不如不发展了（好莱坞科幻电影里黑暗底色绝对不是单纯的巧合）。
科技带来的变量
科技带来的最大变化就是规则可以算法化，规则可以算法化价值观就可以算法化，而算法的执行和扩张与依赖于人造组织系统具有完全不一样的规则。
秦始皇的时候全中国估计也就4000万人，远没有抖音上人多，甚至没物流行业人多。2019年末，我国物流岗位(既包括物流相关行业法人单位和从事物流活动的个体工商户从业人员，也包括工业、批发和零售业等行业法人单位的物流岗位从业人员)从业人员数5191万人。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毫不费力的用一套系统组织管理过往朝代的所有人员。
这种科技变量会给组织模式带来什么样的变数呢？
不考虑电影里面克里人终极智慧的情形，都按人在人工智能之上来设想，当权责分立方式变化的时候，确实会产生新的组织模式。
第一种模式相当于法家的延续，我们可以想象把这样一种能力扔给商鞅的情形。商鞅应该会很高兴，他会把秦国这几百万人全放到一套系统中，一个特权阶层会往其中设置规则，然后人工智能会严格按照法令来执行。这时候科技变成一种强力治理工具，其宽严尺度依赖于参数设定。现有已经实现的系统基本是这思路，只不过商鞅的削掉鼻子这类刑罚变成了商业规则的奖惩。
第二种则是横切权责，碳基的人类向硅基智能让渡部分权利，然后所有人共同遵守。这时候工具就不单纯是工具，也是一种价值的化身。人在它的约束之外构建自己的组织，但把自己作为一个物种明显有缺陷、也没救了的部分让渡出去。
这个没有现实的例子，我们需要编制一个。
我在北大国发院上EMBA的时候，侯宏老师讲过这样一个关于迪士尼的有趣案例。
迪士尼历史上发生过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其创建者沃特1957年曾经手绘了一张公司的业务地图，这里面很清楚的界定了什么是公司的核心价值。这地图像下面这样：
然后在沃特卸任后这幅图也被扔到了旧纸堆里，而团队也偏离了价值创造的愿景，核心创造力随之枯竭。
1984年迪士尼遭遇了恶意收购，恶意收购方尝试卖掉公司的核心资产包括电影图书馆以及主题公园边上的地产。但董事会最终选择了重构公司领导层，聘请了新的CEO迈克尔·艾斯纳（Michael Eisner）。
艾斯纳重新找回了沃特的价值理论，找回了这张图。并在它的指导下推出一系列大片，包括《小人鱼》、《美女与野兽》以及《狮子王》。之后的10年，迪士尼票房收入的市场份额从4%增至19%；人物角色授权业务增长了8倍；主题公园参观人次和利润率显著增长；从录影带租赁和销售业务中获得的收入份额从5.5%增至21%。
艾斯纳投资了新的主题公园，加大了动画电影方面的投资，并且根据公司理论，向相关业务领域进行扩张，包括零售店、游轮、周六上午的卡通节目以及百老汇剧。实际上，艾斯纳的做法就是让沃特的理论重见天日，并基于这一理论采取大规模战略行动。这一系列行动带来的效果显著，迪士尼的市值从1984年的19亿美元增至1994年的280亿美元。
有趣的是历史不断重演：把电影搬到百老汇的舞台，是对动画电影、电影人物授权和主题公园业务的补充。但是，其他战略举措，比如1998年收购洛杉矶电视台、1995年收购Cap Cities/ABC、以及1996年收购洛杉矶天使队（Anaheim Angels）的交易，都不符合其公司价值创造逻辑，而更像一种存粹的商业手段。与此同时，由于迪士尼未能跟上科技大趋势，而且旗下顶级动画师跳槽到皮克斯，艾斯纳只能任凭核心业务——动画制作再次萎缩。后来，迪士尼和皮克斯签订了一份合同，可以获得他们的技术，但是二者的关系剑拔弩张，最后，就在艾斯纳离职前夕（2005年10月）双方不欢而散。
而他的继任者罗伯特·艾格（Robert Iger）反戈一击，不再满足于与皮克斯重修旧好，而是以逾70亿美元的价格一举收购了后者。迪士尼近期还收购了漫威(Marvel)、卢卡斯影业(Lucas Film)，进一步巩固了这一核心资产。不过，这些举措也把公司领入一块不熟悉的领域，漫威和《星球大战》的班底有别于迪士尼传统的公主王子类剧情。这些战略试验能否创造价值还有待观察。（参见：https://www.hbrchina.org/2016-06-29/4239.html）
看完后，我们可以开个脑洞，如果人工智能再提升一些并可以做综合判定，那假如老沃特把核心价值观写入人工智能并且不授权更改会发生什么？后续做任何决策的时候要通过人工智能的价值观审查。它不管别的，只管是否违背基础价值观。碳基智能可以负责活性，硅基智能负责守护。
那上面案例里的这类事情不会发生了，因为一旦艾斯纳等违背基础原则，它的行为会被人工智能否决。这固然可以强化价值观，但当这种价值观与趋势相背离的时候，迪士尼也会随之死去。
好坏姑且不论，技术的进步确实导致这种新组织范式的实现可能性在增加：碳基的我们在限定范围的组织内彻底的向硅基的智能让渡某个切面上的权利。
如果要给让渡出去的权利命名可以叫科技道权。它的前提是人类得承认因为偏私、欲望、情绪等原因，组织中的某些工作硅基智能比碳基智能更适合。
假如组织模式发生上述两者之一的变化，那法家还会死那么惨么？
应该会好一点吧，系统会承受所有反噬，法家的人会更像程序员。更关键的是当人的行为呈现为规则下的透明，内部斗争的酷烈程度会降低一些。
现在这真的行么？
现在比较行的系统是抖音、外卖、滴滴，不知道行不行的是便利蜂。但它们的基础模式还是第一种：算法是一种强力的效率工具。
第二类实践还没有看到，它需要等待人工智能的进一步突破。
未来真打造这种系统关键在于智能的边界，在于界定它到底要干那些事，不能干那些事。
如果这个边界是无限的，那就会变成硅基智能在碳基上面，固然规则性被强化，但很可能活性就下降，会导致僵化等一系列问题。
为了给进化留出位置，它应该有自己的范围和距离，很像太阳和地球的关系，如果离它太近，地球变水星，每天400多度，根本不会有人类这样的物种存在。但没有太阳也不行，没有它就没有能量，没有昼夜规则。这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黑格尔的尺度中蕴含本质。
人工智能越进展，作为人类越是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的缺陷，这种组织模式实现的可能性越大。它的意义在于提供了一种法家式思维之外的可能性，毕竟越往法家走越会毫不犹豫的互扔核弹，科技越发展未来越危险。
小结
谈人工智能的时候，大家最关心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到底会对就业产生什么冲击；一个是做AI的企业到底能不能赚钱。但如果真论影响，100年后回看可能这里说的才是最大的影响。一种潜在会改变组织模式的技术，所带来的影响怎么高估也是不为过的。但这就纯属脑洞了，它看起来还是值得向往的，只要不设错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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