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的故事

我舅舅的故事
2024年11月19日 11:03 晏凌羊

我的舅舅死了,他终于死了

文/晏凌羊

1

2019年6月2日,对于我而言是魂不守舍的一天。

早上、下午,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更不是要来大姨妈,但我就是心神不宁、烦躁莫名,开会时更是走神了好几次。

晚上回到家,我爹接到三姨父的电话,说我舅舅早上过世了。

三姨父说,我舅舅是6月2日早上去世的,死在街头。临死前一丝不挂,腹部已经肿胀,口腔里布满血丝,应该是病死的。

他死在一户人家的红薯地里,那户人家发现之后赶紧报警,要求派出所通知村公所来把尸体领走。村公所接到电话后,打电话给三姨父,三姨父、我表妹的老公连夜从山里赶到镇上,处理安葬事宜。

亲人们在电话里商量,要怎么安葬他。

三姨父说:“政府给了两千元丧葬费,只够运送尸体和挖坑费用。要不我们就拿块草席把这个人渣裹起来,扔坑里埋了吧。”

我爸说:“不行,你们不能这样。眼下我们在广州,赶不回去。你们去给他找一副好点的棺材,让他走得体面一点。”

我说:“是的,三姨父。安葬费用我来出。”

我给表妹的老公打了电话,让他把银行卡账号信息报给我。

然后,我忽然不再心神不宁了,只是对女儿超乎寻常的没耐心。

我辗转找到了舅舅的亲儿子、几年没跟我们联系的小表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建议他回去看看。

小表弟回复我:“其实我不想回去,我真的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说:“回不回去是你的自由,我也只是告诉你这个消息。他的安葬费用我们出了,好歹父子一场,小时候他也爱过你,去送送他吧。”

打完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推算舅舅的年龄。

他也属鼠,大我整整一轮,那么,他今年是45岁。

我一颗眼泪都没掉,只是有点点难过。

我妈跟我视频,她也没掉泪,只是说了一句:“我今晚要睡不着了。这个‘堕落崽’,我早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真来了,我还是很难过。”

说下一句的时候,我妈语音有点哽咽:“他死了也就死了,对他自己和所有亲人们来说都是解脱。只是,我不知道他临死那几天是怎样的一个状态,不知道他是不是都没钱给我们打个电话要点看病钱,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亲人,不知道他口渴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他倒一杯水,不知道最后那几天他有没有哭,不知道他是不是哪里很痛……”

2

看到这里,也许你会觉得很奇怪:我舅舅的亲人们(包括我),何以对他的死表现得如此淡漠。

而我,也只是出了点丧葬费,给小表弟发了长长几条短信,然后发了这样一条微博:

舅舅是45岁病死的,具体是什么病我们一个都不知道,因为所有的亲人们都跟他失联多年。

是的,所有。

他的前半生,是风光无限、作威作福的半生。

后半生,是贫困潦倒、众叛亲离的半生。

他于1972年出生,一出生就是全家人手心里的宝。我外公外婆一共有六个孩子,他是唯一的儿子,剩下的五个全是女儿。

我妈大我舅舅12岁,是家里的长女。我妈的小名叫“要弟”,我二姨起初的小名叫“招弟”。从我妈和几个姨的小名上来看,就能猜出我外公外婆“求子心切”到了哪种程度。

我外公外婆连生了四个女儿之后,第五胎终于迎来了家里唯一的男丁:我舅舅。我外公外婆这下觉得:杨家终于有后了,他们自己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

第六胎,他们还想生个儿子,不料生出来又是女儿,也就是我小姨。老早以前就关注过我的朋友们应该有这样一个印象:我小姨早已不在人世了,她死于家庭暴力,享年23岁。

继续说回我舅舅。

小时候的我舅舅,在家庭里的地位至高无上。

70年代,文革都还没结束,农村很多人根本吃不饱饭,但我外公家条件还可以,因为当时我外公是农村信用社的职工,是“吃公粮”的“干部”。

我舅舅出生以后,外婆没什么奶水。

当时物资紧缺,奶粉什么的根本买不到,大部分家庭平时吃的也都是粗粮,大米对很多人而言是奢侈品,但我外公还是“斥巨资”买了当时很多人都吃不上的红糖,拌在米汤水里给舅舅喝。

舅舅三四岁的时候,还是生产队时期。

我外婆、我妈和几个姨都得去“挣工分”,然后赚回粮票、肉票、布票。在所有人都活得像个叫花子,每天吃土豆、玉米吃到要吐,衣服上的补丁一个赛一个多的时候,我舅舅就吃上了大米、穿上了新中山装。

整个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待遇。

要特别说明一下的是,我外公外婆虽然“重男轻女”,但对女儿们也不赖,虐待、盘剥什么的根本谈不上,只是女儿们能享受到的待遇比儿子少很多。

我祖婆婆(外公的妈)跟我说过:我外公是一个非常顾家的男人,对女儿们也挺好。

我妈还是婴儿的时候,外公每周一都要去镇上信用社上班,他常常是走到半路,忽然闻到身上有抱过我妈留下的奶香味,就忍不住跑回家来再抱一抱、亲一亲她。

祖婆婆是一个对儿子(我外公)非常严厉,但对孙子(我舅舅)特别溺爱的老太太。我舅舅小时候经常调皮捣蛋,外公见了也会严加管教,但他每次想用藤条收拾舅舅一顿,祖婆婆就站出来把我舅舅搂在怀里,对外公怒目相向。

有一次,舅舅偷了邻居小孩的枪,外公瞒着祖婆婆打了舅舅一顿。祖婆婆知道以后,居然拿起外公打舅舅的那根藤条,追打了我外公几百米。外公是个大孝子,祖婆婆年事已高,他的确很少忤逆她的意志。

对于那个年代的孩子而言,上学是一件奢侈品。外公家六个孩子,就我妈、舅舅和小姨上过学。

我妈身体弱,隔三差五生病,干起农活来比二姨、三姨、四姨差太远。外公权衡再三,认为我妈将来若是跳不出“农门”,那她这辈子估计也就没指望了,因为相比我几个姨,我妈在农村的生存能力是最差的。

于是,外公在经济条件有限的前提下,给了我妈一个上学的机会,而我二、三、四姨则因为比较能吃苦耐劳,没进过一天学校,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

外公家里唯一一个绝不可能被剥夺上学机会的孩子,就是我舅舅。

我小姨也上过学,但小姨出生的那个年代,外公的经济境况已有所改善,所以小姨能上学也是侥幸。

舅舅上学以后,一开始还挺好,他人很聪明,很多东西一学就会,所以考上了初中。

初中择校的时候,舅舅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条件很差的镇里的普通中学,一个是条件很好的县城里的民族中学。

镇里的普通中学,我妈读过,条件很差,得自己带柴、带粮食、带锅碗,自己生火做饭,宿舍窗户还是烂的。外公每个星期把最重的粮食、柴火、锅碗扛在肩上,送我妈去学校。

外公比较“重男轻女”,但对女儿也没那么刻薄的一个例证是:那么远的山路,他从来不舍得让我妈扛重物,只是让她背被褥。

我妈上初中那个年代,学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印象中几乎每天都在唱红歌、搞批斗。后来,我妈没上完初中,就跑回家去了。再没过几年,就赌气嫁给了我爹。

我妈生下我以后不久,我舅舅就去县城里教学条件第二好的民族中学上初中了。

在所有的同学中,他的打扮是最酷的,因为他零花钱最多。

那时,“小虎队”火遍全国各地,我舅舅在学校里第一个留起了吴奇隆的发型,穿上了吴奇隆最喜欢穿的那款夹克衫。

他也是全校第一个买半导体收音机、第一个买吉他、第一个谈女朋友的男生。

3

从小到大,我舅舅都是同龄人中最拉风的人。

这背后,当然是因为他有一个非常给力的老爸:我外公。

我外公识字、有文化,非常有经济头脑,还是一个搞种植和养殖的行家能手。

“包产到户”第一年,他就在自家的承包地里种上了玉米、荞麦、水稻等农作物。他的种植方法很科学,所以他种的农作物在村里是最高产的,几乎每家每户都来找他讨教经验。

除此之外,他还在自家承包的山地里种了很多果树。几年以后,苹果园、梨园、杏园、桃园、李园、柿子林等大获丰收。外公家一年四季不愁没水果吃,没水果卖。小时候的我每次去外婆家,就吃得停不下来。

当时,农村信用社给职工贷款有非常优惠的利率。我外公申请贷了一笔款,然后买了很多发电机、碾米机、磨面机等机器,成立了一个磨坊,专为村民提供碾米、磨面等服务。

他还养了很多牛、羊、马、猪、鸡、鱼甚至还养蜂,这些又能给家庭创造不少的收入。

作为全村唯一一个吃公家粮的人,外公一直被村里人仰视。1978年以后,外公家更是令无数人艳羡的“大户”,光家里的房子就占地三亩,一共有三四个宅院。

虽然比起镇上很多人家来说,外公家不算什么,但在那个小山沟里,人们只要提到杨家,都会说起外公的名字,然后对他竖起大拇指。

也正是这样相对比较好的家庭条件以及父母无原则的溺爱,养成了我舅舅极端自我、任性、霸道的公子哥性格。

舅舅上初三的时候,完全只顾着谈恋爱去了。

他人长得帅,吉他弹得好,霹雳舞跳得不错,情书写得俊秀,也会说两句洋文,所以,在学校颇受女孩子欢迎。

初中三年转瞬而过,考不上中专或高中的他提出来复读一年。

我外公觉得,这儿子在远离老家的县城待了三年,似乎有越学越坏的倾向,所以只答应让他回镇里的中学复读。

外公可能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好好管教下这儿子,但一切为时已晚。

舅舅没有珍惜这一年的复读机会,却交上了各种狐朋狗友。

他每周都到我家来吃饭,但对我爸妈特别不敬。

我小时候,经常看到他在饭桌上摔碗,一言不合他就站起身来走人,起因可能仅仅是我爸妈多嘴劝导了他两句。

舅舅复读一年,依然没考上高中或中专。我外公就托朋友的关系,给舅舅谋了一份差事:在镇电影院卖电影票。

对很多人而言,这是一份美差事:工作清闲,收入不低,而且还能经常看电影,甚至请人看电影。这种很多人求而不得的机会,我舅舅轻轻松松就得到了。

每个月舅舅的工资发下来,都是不够用的,他还是会找外公拿钱。外公一开始不想给,舅舅跑到祖婆婆、外婆那里软磨硬泡,祖婆婆和外婆联合起来给外公施压,外公也就屈服了。

那时候,舅舅买了当时最时尚的双卡录音机,买了很多“四大天王”的卡带和海报,还买了最潮的自行车。

农忙的时候,我爸妈也会让舅舅帮着看管我弟弟,结果舅舅根本不是带孩子的料,他只顾着去找狐朋狗友去玩。

他把我弟弟放到自行车后座上,骑单车到另外一个镇,遇到了几个朋友。他想把自行车后座拿来载朋友,就把我弟扔在大街上,跟我弟说他就去玩一会儿,让我弟乖乖等着。

那天很晚了,村里一个大婶把弟弟送到我爸妈手上,说她看到我弟弟一个人坐在大街上哭。她看着这小孩有点面熟,上前去问,才发现是我弟弟,所以就给带回来了。而我舅舅,那天晚上根本没回家。

那时候,我弟弟才不过四五岁。

我妈每次说起这个事情都很后怕,她说假设当时要来个贩子,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舅舅越玩越疯,最后终于玩出事儿来了。

4

我上小学的时候,舅舅坐牢了。

他和几个哥们儿喝醉了以后,跑去大马路上,截停了一辆拉大蒜的货车,对司机进行抢劫、恐吓。司机没什么钱,他们就跳进货舱,一袋一袋往下扔大蒜。

而这个时候,刚好有一辆出勤的警车出现在货车的后面。司机报了警,舅舅和他的同伙被抓了正着。

抢劫犯罪事实清楚,刚好又遇上“严打”(学法律的应该都知道“严打”是怎么回事),舅舅进监狱已成必然。

可笑的是,舅舅和他那几个哥们儿并不缺钱。当晚他们突发奇想跑去抢劫货车司机,只是为了比赛“谁更有种”。

于是,我舅舅作为“最有种”“最勇猛”“最身先士卒”的“带头大哥”,被判刑五年,他的同伙则被判刑两到三年不等。

我妈收到消息的时候,哭着去看守所给舅舅送饭送被子,我也跟在她屁股后头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离羁押犯人的地方那么近。

80年代的派出所,条件还比较简陋。

羁押犯人的地方像个山洞,完全用石头砌成,唯一能透光、通风的口,就是那扇大铁门。铁门一关,里面漆黑、阴冷、潮湿一片,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进行。

我妈提出要见我舅舅,给他送点被褥、衣服,警察把他放了出来。舅舅戴着手铐、脚镣从“猫洞”里走了出来,见到外面的强光还用袖子挡了挡眼睛。

他个子很高,需要弯腰才能走出那个铁门。我远远地站在一边,旁边一个人指着一个铁制的高架吓唬我说:“一开始你舅舅还不承认,警察把他吊上面打,才承认的。”

六七岁的我,站在我妈的身后,看着眼前黑洞洞的羁押房、冰冷的铁架子和戴着镣铐的舅舅,第一次对“法律”产生了敬畏甚至是恐惧。

没过多久,法院的判决下来了,舅舅要去丽江进行劳动改造了。

外公悲痛欲绝,外婆则哭得死去活来。外公对舅舅有气,所以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也不跟舅舅说话。外婆这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甚至都没坐过车,但为了看儿子,她一路颠簸去到了丽江,在车上吐得七荤八素。

舅舅进监狱这个事儿,直接影响了小姨的学业。

当时的小姨,已在县城读初中。那时候,我妈、二姨、三姨、四姨都已经出嫁,没有人再陪在我外公、外婆身边。

舅舅一入狱,小姨每次一想起外公、外婆素日里对她的好,就心如刀绞。她原本学习成绩不错,但愣是不顾父母、亲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退学,回家陪父母。

舅舅在接受“劳动改造”的那几年,时常会给我爸妈、外公外婆写信。舅舅的笔迹俊秀,文采也还不错,有些字句读来特别感人。

当他听闻我的祖婆婆(也就是舅舅的奶奶)去世的时候,写回来的信言辞恳切。他说他很不孝,不能送奶奶一程。等他出狱以后,他一定要好好做人。

外婆经常托我爸妈给舅舅寄她打好的毛衣、围巾,她说丽江冷,可别让他冻着。每次我爸妈去邮局给舅舅寄东西,外婆都跟着去。每次有舅舅的来信,她都让识字的人读几遍给她听,边听她还边抹眼泪。

那会儿,外公面临退休。按照当时的政策,他可以找一个人“接班”。如果舅舅不入狱的话,他的年龄、学历、性别等刚好符合条件,但现在,不成了。

舅舅在监狱里,没法“接外公的班”,所以外公推荐了村里另外一个识字的年轻人“接了班”。那个小伙子的命运从此被改写,他“麻雀变凤凰”,由一个农民变成了信用社职工。随后,他被调去县城,在县城安了家。

我上初高中,没钱交学费的时候,我妈有找过他借钱,但他都假装不认识我妈了。

5

在监狱里,舅舅表现良好,获得减刑,服刑四年后就回来了。

他出狱的那天,我爸妈、二姨、三姨、四姨一家全都到齐了,大家由衷地为他的回归感到高兴。外公当即决定宰杀了一只羊,犒劳所有前来庆祝的亲戚朋友们。

那一天,舅舅流泪了,他说他对不起所有关心过他的亲人,以后他一定好好做人,不让大家失望。外公听到这些话,直接就喝高了,喝醉后哭得像个孩子。

舅舅“回来”以后,乖了好一阵子。那时候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外公外婆就到处给他物色对象,也有点担心他坐过牢,会不会不大好找。

舅舅过惯了城镇里的生活,不愿意回山里去。那时候,他谈了一个镇里的女朋友,两个人挺情投意合,只可惜,如果他们俩想结合,舅舅就必须要做上门女婿。

我外公外婆表态说:杨家就这一个独儿子,怎么可能去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呢。

外公外婆希望舅舅能留在父母身边,因为从舅舅上初中到坐牢,离开父母的时间太久了。剩下的时间,外公外婆希望能和他团聚在一起。

舅舅当时那个女朋友看势头不对,所以跟舅舅和平分手了。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已是十年前,听说她嫁人生子以后没多久,就得怪病去世了。

当时,我外公外婆帮舅舅物色了一个女朋友,是我小姨的闺蜜。

舅舅虽然坐过牢,但是人长得很帅,又有文化,出狱后认错态度良好,而且外公家“家大业大”,所以村里想嫁给舅舅的姑娘还挺多。我舅舅左挑右选,最后挑中了我小姨的闺蜜,让她成为了我的舅妈。

舅舅结婚的时候,外公外婆大办酒席。

当时,我也有参加那场婚礼。

那时候我还小,很多的事已经记不大清,但我记得这么一个细节:

舅舅的毛笔字、钢笔字都写得很好,所以他的请柬是他写的,家里要贴的喜联也是他写的。

我当时的任务就是帮他按住对联纸,让他好发挥。

那会儿我毕竟是小孩子,做这些事没什么耐心,有些对联纸我按得不平整,结果就被他骂了一顿。

从小在外婆家长大、离父母一直很远的我,哪里经得住这种骂。

我一听到他不耐烦的语气,就开始哇哇大哭,还越哭越伤心。

他则开始哄我,随后还给我做了个小风车、给我买了一把水果糖。

舅舅刚结婚那一年,表现还挺好的。

我看他对舅妈,也特别好。舅妈生孩子后,掉头发有点多,他会细心地把她的头发捡起来,细细包到一块布袋里(为了防止绣花针生锈,我们老家人都会做这样一个布袋用来保存绣花针)

舅舅会跟舅妈说:“以后干农活悠着点,让我来!你别太辛苦了。”

我见过他们一家三口拍的合影:舅妈抱着小表弟坐在椅子上,舅舅站在身后扶着椅子,动作一点都不僵硬,很有明星拍照的潇洒范儿。照片里的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

舅舅结婚的时候,山里也通电了。外公退休了,家庭收入远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舅舅还是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很多村民,第一次看电视,就是在舅舅家看的。

只是这时候,小姨和舅妈的关系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两个人忽然从“好闺蜜”变成了“姑嫂”,日常生活中也会有一些小摩擦。

小姨不喜欢在家里住着,就跑来我们家住。一住就是好多年,一直住到她嫁人。

6

我舅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我真记不大清了。

起初,他也会和舅妈一起下山来卖苹果。

从山里到镇上,需要走五六个小时的山路。山民们凌晨四五点钟就得起床,早上十点半左右到镇上的集市,卖两篮子苹果大概能收二三十块钱,然后借此换来一个星期的米、油、盐和日用品。

那时候,小镇里的经济已经发展起来,而山村则由于交通不便等原因,与城镇的差距越来越大。当舅舅看到他辛辛苦苦卖两篮子苹果,远远不如小镇居民开个理发店赚得多,他心理开始不平衡了。

他认为,在整个村子里,只有他是最有文化、见过最多世面,只有他是个“干大事”的料。他不能跟那些村民一样,一辈子就窝在山沟沟里。

他有了想出人头地的想法,但并没有付诸行动。

他只是把自己过得不如当年那谁和那谁谁的原因,归结于是:外公外婆用“孝顺”和“延续香火”绑架了他,让他不能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去城镇里闯一闯。

事实上,他真有“闯过”的,也让不少人帮他介绍过工作。

要他跟我爸一样去工地干活,他嫌苦嫌累;要他去做一些文职,他又有过犯罪纪录,人家根本不可能给他机会。要他去当保安,他又嫌收入太低。出去闯了几天,他就跑回家了。

他开始觉得,是外公外婆亏欠了他,所以理直气壮找外公外婆要钱。起初外公也给,但舅舅拿到钱以后,不是去“大干一场”,而是直接进了赌场。

他认为:赌博,是让他最快致富的办法。

结局可想而知,他越赌越输,越输越赌。

赌博赌输了,他就很生气,然后就去酗酒。酗酒之后,就开始打家人了。只不过这时候的他,每次酒醒以后都还会为前一晚自己的行为忏悔不已。

到后来,外公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舅舅就开始变卖家产。

能给家里生钱的磨坊,被舅舅以最便宜的价格卖掉了。

外公辛苦多年养的牛羊,被舅舅卖掉了。

卖得的钱,都流向了赌桌。

家里仅剩的一匹用来托运物资的马,则被输钱以后暴怒的舅舅活活踢死。

这时候,他看自己的妻子,也不顺眼了。

他问她:当初跟他结婚,是不是就看重他们家的钱。现在他们家没以前有钱了,她是不是就看不起他了。

舅舅酗酒更加严重,和村里最下三滥的人混在一起。我完全没法想象,他一个有点文化、见过点世面的文艺青年,如何与那些大字不识、臭名昭著的人谈得来。

有一回,他邀请那些下三滥来家里吃饭,但家里没钱买鱼买肉,舅舅灵机一动,把外公养在金鱼池里的金鱼都捞来吃了。

他也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连金鱼都吃的人类。

舅舅喝醉酒以后就打人。起初是打我外公外婆,后来是打老婆。

那时候,我每年寒暑假还是会去外婆家。舅舅毕竟是有些怕我爸的,所以他不敢打我,但是他打起我外公外婆来,下手可真的是特别狠。

那时候,我外公身体已经很不好。舅舅入狱,他大受打击,身体在那几年内几乎已经垮得差不多了。舅舅结婚生子后,外公腿脚已经很不灵便,走路都是颤巍巍的,需要用拐杖了。

我清晰地记得,舅舅喝醉酒以后,经常跑去外公的房间大发酒疯,辱骂他、打他。他掐住外公的脖子,把外公顶到墙上,让他双脚悬空。他经常扯住外公的胳膊,直接将他摔跌在几米远开外。

外公气得嘴唇发抖,也吓得浑身发抖。每次舅舅发作完毕以后,外公就颓唐地坐在火炉边哭泣。他脸色焦黄,捶胸顿足地哀嚎:“我为什么要生这个儿子?这是自作自受啊。”

到得后来,外公也不哭也不嚎了,只是沉默着,一句话不说。

有一次,我亲眼看着舅舅抱起一个大南瓜,劈头盖脸就往外公身上砸过去。外公让开了,那南瓜砸中墙壁,发出巨响。

舅舅打起外公来的架势非常可怕,活脱脱是一个表情狰狞的魔鬼。他看向谁,谁就毛骨悚然。

每次看到外公被打,我只敢缩在旁边小声说:“别打外公,你别打外公。”

十来岁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意识到:我童年那个温暖的外婆乡,那些温馨快乐的回忆,全部随着舅舅的“黑化”消失在时光的尽头。眼前的外婆家,已成为了人间地狱。

舅妈见到这种架势,也会来劝架。她不让舅舅去打外公,说他这样做很像畜生。舅舅一听,勃然大怒,开始打我舅妈。

那时候,舅妈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

她后来跟我说,她有时候都已经睡下了,还会被赌钱赌输了的舅舅从床上拎起来拳打脚踢。她的头发一把一把地被舅舅抓下来,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淤青。

那一年,舅舅和舅妈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舅妈实在过不下去了,就跑回了娘家。

舅舅过了一段时间,觉得还是离不开舅妈,就去道歉。

舅妈心软,又回来跟他过了一段时间,结果又被他打走了。

这一次,舅妈坚决要离婚。

舅舅就把他四岁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小表弟)的双手用绳子捆起来,然后在他衣服口袋里放一封“求和信”,一路鞭打着他,让他哭着去舅妈的娘家,求舅妈回来。

舅舅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你还心疼儿子,你就回来跟我过。”

舅妈心如刀绞,但最后还是下决心跟舅舅离了婚。

离婚官司打了有小半年,舅舅一见到法官就怂了,痛快答应离婚,并和舅妈达成以下协议:儿子归舅舅抚养,女儿归舅妈抚养。

这一年,外公长病不起。

对儿子的失望和恐惧,让他终日借酒浇愁。他似乎也想速死了事,六十刚出头就与世长辞,留下了我的外婆带着年幼的孙子艰难度日。

我最后一次见外公的情形,历久弥新。

他蹲在火炉边上,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你都长这么大了呀。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

这个我小时候最喜欢带着我去抓鸟、捉鱼、采蘑菇、找鸡枞菌的男人,这个会拉二胡、弹三弦、唱小曲、讲彝语的文化人,这个曾经身材伟岸、德高望重、叱咤风云的致富带头人,这个在舅舅的婚礼上喜极而泣的老父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缩在墙角的火炉边,像一只害怕强光的老鼠,一只谁大声吼一下就会落荒而逃的老鼠。

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外公,你一定要保重。”

离开他房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眼泪流了下来。

舅妈在娘家待了一两年,因为为兄嫂所不容,所以火速改嫁。

起初,她还过问下小表弟的情况,让小表弟去她的新家住一小段时间,后来因为她的后任丈夫容不得小表弟,所以后来慢慢的也就不管不问了。

7

外公死后,舅妈改嫁后,外婆的日子更加难过。

舅舅把对生活和婚姻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到了外婆的头上。

他打外婆,下手比对外公更狠。

起初,外婆身体还比较灵便,见他一发怒,就没命地往玉米地里钻,脸也经常被玉米叶子割出一条条血痕。

后来,她实在跑不动了,就抱住头缩成一团,躲到墙角里去,以让舅舅的拳打脚踢不至于伤到要命的身体部位。

舅舅有时候也打小表弟,但外婆拼死护着他。

有一段时间,小表弟一看到舅舅的手抬起来,就吓得直打哆嗦。他看舅舅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妈、我几个姨,从知道舅舅开始酗酒、赌博、家暴开始,就提出来要将外公外婆接来和女儿一起住。

起初外公、外婆觉得:不该由女儿女婿来给他们养老。

再后来,他们想来,可舅舅却已经不让他们来了。

因为舅舅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外公没死的时候,可以领到上千元的退休金。外公死了以后,外婆可以领取家属抚恤金,每个月大概三百元。只是这些钱,只有本人才可以去申领。

我妈和几个姨一提出要赡养外公、外婆,舅舅就认为我们是在觊觎外公那点退休金和外婆的抚恤金,几乎是拿出“同归于尽”的架势反对。

外婆的那点抚恤金,被舅舅拿去买了酒喝。外婆没钱用了,我妈、我几个姨也会偷偷给她点零用钱。

岂料就连这个,也被舅舅视为“生财之道”,他更加不允许我妈、几个姨接走外婆,因为如果外婆来跟女儿们住了,那家里就没人给他做饭洗碗洗衣服带孩子了,我妈、几个姨也不会再给外婆钱了。

我妈、几个姨发现这条“生态链”后,果断切断了对外婆的经济供养,只给外婆买物品,但每送一件新物品过去,就被我舅舅拿去变卖了。

不得已,我妈、几个姨只好送用过的物件过去。这下舅舅又不满意了,逼我外婆以各种名目向女儿们伸手要钱。

比如,他会叫外婆赊欠东西、找人借钱,以外婆的名义。外婆不肯去,就会遭一顿毒打;外婆只好去赊欠东西、借钱,她还不上了,就由女儿们来还。

无奈之下,外婆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作假”,将女儿们的“孝心”源源不断地变成了舅舅的赌资。我妈、几个姨和舅舅斗智斗勇多年,也曾试过把外婆接来家里住,但没过多久,她总是哭着喊着要回去。

在对儿子宠溺无度这一点上,外公还好,当他觉悟到当初不该重男轻女、对这个儿子宠溺无度时,已时日无多。而外婆,自始至终还在护着舅舅。

外婆经常被舅舅打得鼻青脸肿,有几次是牙齿都被打落了,但每次我妈问起,她都回答:“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

我妈想给她一点钱,她立马揣到兜里,然后拿回去交给舅舅。

外婆有时候也想给小表弟买点玩具、糖果,就悄悄藏一点钱,缝在内裤里,但就是这样,也还是会被舅舅翻出来,然后挨几耳光。

我妈和几个姨甚至给外婆支招:“你买农药,倒到他的酒里,毒死他。实在不忍心的话,想个办法把他搞瘫痪也好。我们几个女儿都已经有儿有女了,为了这个烂人把自己赔进监狱了不划算,但你,你现在就是被判刑了,去监狱里呆着也比跟他一起过好。你去做这些事,你的宝贝孙子,我们来帮你养。你敢不敢?”

外婆回答:“他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舅舅不仅搜外婆身上的钱,他还抢过我的钱。

那一年我考上大学,需要办一张身份证,拍身份证照片需要三十元,而我妈给了我五十元。我拍了照片出来,手里还剩二十元。

舅舅看到了,说他要跟我借。

我说,我不能借你,谁知道你又要去干什么坏事?

结果,我的亲舅舅,居然使劲儿掰开我的手,把我紧紧捏着的那二十元钱生生从我手里抢走了。

他抢那二十元的神情,我永远记得。我甚至怀疑:如果我再不松手,他下一秒能让我送命。

我们所有的亲人,对舅舅恨得咬牙切齿,想联合起来暴打他一顿,也曾尝试过报警。外婆拦着不让,她说不想让兄弟姐妹们为她伤了和气,还说如果舅舅再进一次局子,他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8

外公死后没两年,我小姨也死了。

小姨的死,和舅舅也有关联。

小姨嫁给小姨父后,遭遇了和舅妈一样的命运:丈夫酗酒、赌博和家暴。

小姨也曾鼓起勇气离婚,但她想到离婚之后她没法回娘家,没法跟舅舅住一起,就踌躇着不敢离。

她也不愿意来我们家、我几个姨家,因为她觉得她没嫁人生子之前,还可以帮上我们的忙,但现在有了孩子,她和孩子都会成为我们的负担。

小姨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但自尊心也很强的人,她受得了自己“寄人篱下”(其实我们都把她当自己家人),但她受不了女儿跟着她寄人篱下。

总之,最后她没有离婚。

然后,1999年元旦这一天,她莫名其妙死在了家里,身上全是伤痕。

小姨死后,她的婆家大概是因为太心虚,还没等我妈她们赶到,就将她的尸体火化了。说是按照当地的风俗,怀着孕的女人自杀很不吉利,必须及早火化。

至于小姨当时是不是真怀有身孕,是不是自杀死的,只有天知地知她婆家人知。

听闻小姨的死讯后,我妈和几个姐妹立即赶到小姨父家,大闹了一场,核心主题只有一个:“她到底是自杀的,还是被活活打死的?”

小姨父一家人躲去了别人家里,不敢出来,而这个时候,我舅舅不在。

有人跟舅舅说:“你亲妹妹死了,你几个姐姐去她婆家兴师问罪去了,你是男人就应该出面去声援一下。”

我舅舅没表态。

我外婆是在我小姨死后一个月,才知道真相的。

当我妈和几个姨把这个事情告诉外婆的时候,外婆哭到完全站不起来。

再之后,外婆身体每况愈下,再后来就真的站不起来了。外婆的邻居跑到山下来,把外婆生病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我爸和四姨父连夜赶去外婆家。

见到外婆的时候,两个大男人落泪了,只见外婆瘫痪在床上,她大小便失禁,屁股已经被排泄物浸泡得皮肉腐烂。

而我那个舅舅,却不知道跑去了哪儿。

那会儿,外婆那个村还没有通公路,村民们上下山只能骑马。外婆的屁股溃烂了没法骑马,山路又太陡了没法用担架,于是,我爸和四姨父两个人轮流背一阵,背了十个小时才把外婆背到了山下的医院里。

我妈和几个姨在医院见到外婆的这个情状,失声痛哭,咒舅舅不得好死。

没过多久,外婆也走了。

我最后一次见外婆,应该是17岁,已经上大学了。

我给她看了在北京八达岭长城上拍的照片,告诉她:“我上大学了。你要活久一点,等我大学毕业带你去城里玩。”

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因为从一岁开始,我就是在外婆家长大的,一直长到六岁才下山读书。上学以后,一直到初中毕业前,我每逢寒暑假都去外婆家呆着。外婆对我而言,是整个的童年,是最初的暖和光,最原始的爱和信仰。

我最后一次去外婆家看外婆的时候,她腿脚还算灵便。看完她回来,我和二表妹需要走六七个小时的山路下山。外婆愣是杵着拐杖送了我们一路,大概陪我们走了两个小时。

我和二表妹一路催促她回去,但怎么赶都赶不走。我和表妹都有点生气了,跟她说:“你再不回去,我们就不认你了。”

外婆止住脚步,说:“我看着你们走。”

绕了几个梁子,下了几道坡,我和二表妹往山下走了好远,不经意间再往山顶上看的时候,居然还能看到外婆小小的身影。

她还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目送着我们。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钟,而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外婆走的时候,我妈和我都哭了,我妈说了一句:“妈妈,妈妈,你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9

外婆死后,舅舅就彻底成为了流浪汉。

没人给他做饭洗衣服,他干脆连家也不回了,过上了“今天在东家吃一顿,明天去西家睡一晚”的日子。

舅舅把小表弟托付给了舅妈的兄嫂,他把自家的土地转给舅妈的兄嫂耕种、把自己的果林转给他们去打理,就算是付过托管费了。

我爸妈经商量后,准备把小表弟接来当儿子养,结果,舅妈的兄嫂说这事儿得舅舅说了算。

于情于理于法来说,都该是舅舅做主,但实际上舅妈的兄嫂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我爸妈把小表弟接走了,家里会缺一个放牛娃;我舅舅家那些土地、果园,他们就没法名正言顺地耕种和处置了。

那时候,我家连我和弟弟的学费都拿不出来,我爸妈觉得这也是趟浑水,也就没再坚持。

我爸妈当时还有一个更大的顾虑:我爸常年在外打工,没多少时间在家。如果把小表弟接过来养,势必会被舅舅赖上。到时候,我爸妈不仅要养一个孩子,还要养一个无赖大人。

孩子好养,但那个无赖一旦沾惹上就甩不掉,所以,我爸妈就断了要把小表弟接过来养的这个念想。

当时,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在农村全面铺开,上小学、初中都是免费的。舅妈的兄嫂倒也让小表弟去上学,但也让他承担了不少家务。我爸妈有时候也会给小表弟带去一点钱、一些衣服和文具,鼓励他好好学习。

小表弟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舅妈的兄嫂觉得他已经长大了,读书是浪费他们家的钱,所以打算让他辍学去放牛(他们自己的孩子当然还继续读书)

舅舅听说了,不知从哪儿杀了回来。把小表弟弄去隔壁村一户人家去放羊,那家人则一个月给舅舅三四十元,作为给小表弟的报酬。

舅舅当时想着:反正都是包吃包住,都是放牛放羊,把小表弟弄去别人那里,他还能拿点钱。如果一直留在舅妈的兄嫂家,他则一分钱都拿不到。

也就是说,我舅舅已经无耻到了要靠出卖十来岁儿子的劳力来养活自己的地步。

我爸妈听到这事儿,气得直跺脚。

我爸直接从工地上赶回家,跑去那个村子里把小表弟找了回来,交到舅妈的兄嫂手里,求他们再帮着照看他几年,至少让他初中毕业。这期间小表弟的花费,可以管我们要。

我爸觉得舅舅算是彻底废了,也指望不上,但他这个儿子可还有希望,不能让他学坏。

随后,我爸为了他的事跑了几趟土地管理局,将舅舅名下的房产、土地都归到了小表弟名下。

然后,又跑了几趟村公所、民政局,给小表弟办到了最低生活保障金。

这样,小表弟每年可以领到土地耕种补贴、低保上千元。

只是,因为担心小表弟太小,怕他拿了这些钱会一口气花光,所以,提供的结算账户是舅妈的兄长(也就是小表弟的舅爹)的。

我爸当时这么做,是因为他发现:每次我爸妈、我几个姨给小表弟钱,他从来不存下来买玩具,而是一口气跑街上去买这买那,全部花光。

为这事儿,我爸忙活了有差不多一个月。又是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去村公所办证明,又是坐车跑县城帮办手续。住10元一晚上的条件最差的旅馆,啃几毛钱一个的大馒头,有时候在民政局、土地管理局一等就是等一整天。

有了这些钱,舅妈的兄嫂才愿意继续接手抚养小表弟。

舅舅向来有点怕我爸,看到事已至此,也就作罢。

舅舅的不要脸,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这一点,也表现在他对小姨的婆家人的态度上。

小姨死后多年,她婆家的人听说在死人的坟头上放一块铁,死去的人就不会再进到活人的梦里去,而且永世不得超生,于是,就真跑去小姨的坟头上放了一块废铁。

我三姨看到了,又悲又愤,把那块废铁拿掉了。

就在此时,有人看到我舅舅跑去小姨父家,帮再婚的小姨父收割玉米,仅仅是为了蹭几顿饭吃。

我妈听说这事儿以后,几乎是捶胸顿足地喊:“那可是害死你亲妹妹的仇家啊,是仇家啊!”

再之后,我们就跟舅舅彻底断绝了关系,不再往来。

我妈和几个姨去给外婆装个新墓碑、上坟,都是去熟人家里吃的饭。她们以前住过的那个家,已经杂草丛生,而我妈,根本都没勇气再去看一眼。

小表弟上初二的时候,和他妹妹见了一面,来我家里住了几天。她妹妹跟着妈妈,倒是没吃多少苦,两兄妹一见面还是挺开心的。

我们正在家里摘石榴吃呢,舅舅忽然不请自来,他说他来看看儿子、女儿。

小表弟和表妹见了他,很是尴尬。舅舅见我抬了一个数码相机,就说要跟他一双儿女拍张合影。我抑制住内心对舅舅的反感,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舅舅站在中间,搂着他一双儿女,笑得挺开心。

那时候的舅舅,早已经不是当年帅气的模样。

常年酗酒,让他全身浮肿、脸色发青,与过去判若两人。

后来,我听说他有专门跑去学校外面,透过学校的围栏,去偷看他的一双儿女。只是,因为没钱买礼物,因为担心儿女不肯认他,担心自己给孩子们丢脸,他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那时候,他到处去别人家里蹭吃蹭喝,帮别人放羊、收割稻谷,换几餐饭、住几个晚上。只可惜,他干活很是偷工减料,慢慢地,也就没人搭理他了。

他就跑去以前认识的人家里蹭饭吃,一看到桌上有酒就没命地喝。久而久之,这些人也怕了,老远见到他就开始关大门,他来敲门时就假装人不在家。

10

时间过得越来越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去承担。

外公外婆一死,我妈和几个姨们早觉得没了联系舅舅的必要,所以几乎都跟舅舅断了联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舅舅的名字成为了“人渣”和“败类”的代名词。

村里人教育孩子,经常会这么说:“你现在不好好学习,担心以后变成杨某某那样。”

“杨某某”说的正是我舅舅。

每每这时候,被教育的孩子就急眼了,大声反击:“你才会变成他那样!”

就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愿意大人拿“像杨某某一样”来羞辱、戏弄他。

舅舅没钱赌博了,但还是爱喝酒。

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混球,一个亲人们一聊起他来就摇头叹气的超级混蛋。

我最近几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这样的:

有一次,他去一户人家偷东西,结果被发现了,几乎快被打断腿。那户人家赔了他医药费,他的腿伤也就治好了。之后,据说他不敢再偷盗。

我们一家子人都到了广东,家里大门紧锁,常年没人在家。我舅舅爬进我家里去偷东西,结果发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又爬了出来。

我妈说:“他坐牢坐怕了,犯罪他是不敢的。就是偷,也只敢偷自家人,因为我们不会为这个事情去报案。”

有一回,我爸回了一趟家,我舅舅看家里有人,就进来了。

我爸看他灰头土脸的,就给他烧了一大盆开水,帮他洗了个头、刮了下胡须,找了几件衣服送给他,又给了他几百块钱。我爸担心他又拿着钱去赌博,根本不敢给多。

他看到我家桌子上有个旧手机,就让我爸把旧手机给他。我爸给了,然后问他:“你交得起话费吗?”

他回答:“这个不用你管。”

我爸把电话号码告诉他,跟他说:“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找我。姐夫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想你过得太惨。”

他回答:“你们就盼着我过得惨是不是?”

我爸说:“你才四十来岁,现在重新开始也不算晚。你不要再流浪了,回自己家里去,好好种那几亩地,横竖饿不死,还有地方住。”

舅舅只是笑,他说:“你不懂。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就等着我过六十岁,然后可以领取政府给的老年人补贴。”

我爸后来跟我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智很清醒,我倒希望他是疯了,脑子出问题了,才会变成流浪汉。”

舅舅的最后几年,在亲人们的世界里,只是以“消息”的形式存在着。

前段时间,有人打电话给我爸妈,说在老家某片玉米地里发现一具无名男尸,不知道是不是舅舅。

我妈难过了半宿,四处打电话,想托人去看看。岂料。后来又听人说,我舅舅没死,只是逢人就跟人家要酒喝。

2017年6月2日,“他死了”的这个消息从官方渠道发布了出来,成为了一个已确定的事实。

舅舅死的当晚,我给小表弟打电话。

他的电话欠费停机了,我给他充值续上了。

四姨说,早些年手机没有实行实名制的时候,小表弟经常换手机号码。一个号码用到欠费停机,就换另外一个。为了多用那二十几元的花费,他不惜经常变更电话号码。

打通他电话后,我问他在哪里,他回答我:“在赌场。”

我说:“你为什么去那种地方,你去赌钱吗?”

他质问我:“我拿什么赌?”

我问:“你在赌场做什么?”

他没回答。

我说:“你爹的消息你知道吗?”

他说:“知道。”

我再问:“你要不回去看看吧。”

他回答:“其实我不想回去。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放下电话,我给他发了长长的几通短信,告诉他,他爸爸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是真的爱过他。

我告诉他,长大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为终于可以脱离不负责任的父母,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我告诉他,任何时候,我们重新开始都不晚。越是不幸,越要靠自己。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心灵鸡汤,他是一定不会喝的。

11

小表弟上初中的时候,那一年政府发下来的土地耕种补贴以及低保费没有及时到舅妈兄嫂的账上。

舅妈兄嫂认为这钱是被“特别有本事”的我爸妈“使了手段”拿了。这两个老农民,认为我爸妈能跑县城办成这么多事儿,帮小表弟争取到这么多钱,算是“特别有本事”的人。

现在,这笔钱忽然不能及时到帐,那一定是我爸妈使了手段,可事实上,这不过是系统升级导致了这场“乌龙”而已。

两夫妻找不到舅舅,就把小表弟送去了改嫁了的舅妈那里。舅妈一听说那些补贴和低保都被我爸妈“吞”了,直接就牵着小表弟的手、带着他的行李,把他往我们家一扔,说他应该由我们家来抚养,接着扭头就走。

我妈气得要死,骂了她有一个月。她说:“这是什么道理?哪条法律规定说她自己生的儿子,要我来养?”

我爸当时不在家,听说这事儿之后又从工地赶了回来。当时,他认识那个中学的校长,然后恳求那个中学的校长给了小表弟“困难学生”待遇,几乎连生活费都给他免了。

只可惜,小表弟读书很不成器,经常考班里的倒数。舅妈见他也长到了十四五岁,马上就是成年人了,于是就让他辍学,把他带着去丽江打工去了。

当然,跟随舅妈改嫁的小表妹,倒是一直享有读书待遇。舅妈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既然法律判了小表弟是舅舅的儿子,那就跟她没有关系了。她根本没有抚养小表弟的义务。

在极度缺钱的情况下,母性是什么东西?大多数人不会去思考。

小表弟跟着舅妈去丽江打工,一开始被安排在一家餐馆洗碗。那时候,小表弟第一次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花了个精光。再后来,每个月工资发下来,都不够他花,他还管舅妈去要钱。

舅妈一气之下,索性再也不管他。

再之后,我们就很少听到小表弟的消息。

他从来不跟我们联系,甚至连见了面都避开。我估计,他这是对我们心里有怨气。我爸妈是帮他最多的人,但也免不了会造成“大恩如大仇”的效应。

那天晚上,给他打完电话后,我爸问我:“他说他在哪儿工作来着?”

我说;“在赌场。”

我爸说:“既然他告诉你他在赌场工作,那我大概能猜到他是干什么的。”

我问:“具体干什么的?”

我爸说:“催收高利贷的。”

我再问:“打手?”

他说:“估计就是这样,要不就是放风的。”

我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爸忽然来了一句:“哎,我真是有点后悔。当时,我要是直接把那些土地证、低保都办到小表弟的名下,那他现在还可以每年领个两三千块钱,而不至于这些年的这些钱全部都被那家人给领了,而他们两父子现在穷困潦倒漂在外面。”

我说:“如果这钱他真的想要,他可以直接去找他的舅爹、舅妈去拿。他不去拿,可能是不敢或者不想伤了和气吧?他真要想去拿这点钱,自己拿着身份证去办这些手续,让之前的那些全部作废不就完了?你也别再掺和了,你做这些事,人家未必肯领情。”

我爸又说:“我最后一次见你舅舅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多给他一些钱呢?我当时就是想着,如果多给他,他可能全部拿去买酒喝。如果不小心喝大了,醉死了怎么办?所以就没给。”

我说:“这个真的有可能的。你给他再多钱,他也只会去买酒喝。”

我爸说:“那我当时要是把你买给我那件大衣送他了,现在想来也没那么后悔。你说他怎么就不回老家去呢,我劝了他多少回了。他家里有那么多的土地,他每天去地里挖一锄头都不会饿死,根本不需要到处去流浪。”

随后,我们都深深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最近两天,从老家那边听来的消息是:舅舅在加油站附近搭了一个帐篷,帐篷里有锅碗瓢盆,有旧被褥和烂衣服。他还养了一条狗,那条狗被他养得很胖。

他活着的时候,加油站附近那家人还允许他占着自己家的田地,他们吃剩下的饭食也会送去给他吃;后来,他死在那块田里,那家人觉得不吉利,就要家属把帐篷和东西都搬走。

我三姨父他们把他的帐篷拆了,用我花钱给他买的棺材把他收敛好,再把他那些东西也搬到车上,运送回了他们村。他用过的帐篷和物件,都烧掉了。他入了土,那条狗则不知去向。

舅舅下葬那几天,小表弟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二表妹倒是去送了舅舅一程,他们去看了看外公、外婆家的房子,发现大门、后门全都倒塌了,整个房子杂草丛生、破败不堪。

白天是个危房,晚上像个鬼屋,村里人见了都觉得不吉利,想绕着走。

倒是房子外面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二表妹用微信发给我的照片

这个家,兴于外公,败于舅舅。几十年前,这个家里人丁兴旺、瓜果满园,就连蜜蜂都成群成群地跑来筑窝。

那时候,外公在园子里种了数不清的果树、蔬菜还有各式各样的花。这个家里有竹林,有高大的柿子树、梨树、核桃树。

外公家的阳台上养了两只鹦鹉,它们一见到我就叫我的小名。每到傍晚时分,鸡鸭鹅、牛羊猪叫成一团,等着喂食。

夜幕降临的时候,明亮硕大的月亮从柿子树后升起。火塘边,永远少不了亲朋好友,大家喝着小酒、唱着山歌、讲着笑话。兴致来了,就在院子里燃起篝火,全村的人都跑来跳“锅庄舞”。

而今,这个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

过去那些繁华与热闹,像是一场幻梦。

12

这两天,我翻箱倒柜去找照片,看看是不是还能找到一张舅舅的照片,只可惜,有些旧照片已在搬家过程中流失,我只找到了这么一张。

我把这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发给了小表弟,他终于给我回复了三个字:“谢谢姐。”

这张照片,拍摄于20多年前。

那一年,我11岁,舅舅23岁,准备要结婚。

我坐在舅舅的腿上,很拘谨。

舅舅姿势很自然,照片里的他很年轻,很帅气,很意气风发。

20多年前的他的造型和Pose,在今天看来也丝毫不显土气。

这是我跟他唯一的一张合照。

那时的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以这种方式跟他告别。

而今,我也只能给他买一副好棺木,然后熬夜熬到凌晨五点,为他写下这篇文章。

我的舅舅死了,他终于死了,以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暴尸街头”的方式。

他死前,无任何亲人的陪伴;死后,他的儿子都不愿意送他最后一程。

亲人给他收尸,都不想多浪费一分钱,而我来出这个丧葬费,不过只是想让他走得体面一些,我们家也图个心安。

他风光了半生,堕落了半生,死前活得不体面,死后我们想给他点尊严。

我一直在想:若是外公外婆泉下有知,看到这一切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也在想:这些丧葬钱,如果在他生前给他,他最后几天会过得好一些吗?还是,他还是会把这些钱都拿去买酒喝?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欢乐颂》里樊胜美的哥哥,然后就觉得舅舅不算特别渣,因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选择了自生自灭,没给亲人们的生活捣乱,也没对社会产生危害性的影响。

又或者,他这不是“良知”,只是单纯的怂,懒。

舅舅死了,我总想起我妈说的那一席话:“他死了也就死了,对他自己和所有亲人们来说都是解脱。只是,我不知道他临死那几天是怎样的一个状态,不知道他是不是都没钱给我们打个电话要点看病钱,不知道他那几天会不会想起亲人,不知道他口渴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他倒一杯水,不知道最后那几天他有没有哭,不知道他是不是哪里很痛。”

我妈应该很难过,因为舅舅是她的亲弟弟,是她帮着拉扯长大的。

她曾经咬牙切齿地恨过他,但在他死的这一天,她原谅了他。毕竟,那个45岁暴尸街头的流浪汉,也是40年前跟在她屁股后头跑的小小男孩啊。

2017年6月2日凌晨,这个一辈子没长大的小男孩走完了这一生。

是为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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