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就主动跑去结扎的农村男人
文/晏凌羊
1
今天农村系列真实故事的主角,名叫锦叔。锦叔是个农民,家里有好几个弟兄,他排行老三。在兄弟几个中,他是长得最帅的一个,却也是性格最木讷的一个,木讷到旁人都觉得他很无趣。
那时,大家提起锦叔,都只记得他的绰号“锦木头”,甚少有人能想起他的真实名字。村里很多人甚至担心,他可能根本找不到老婆,可后来锦叔还是出人意料地早婚了,和隔壁村的绣姨。
锦叔和绣姨结婚时,村里人就说他们俩是天生一对,因为他们名字中各取最后一个字,刚好组成“锦绣”二字。据说是两家父母在他们结婚前还去合了婚,算命先生说锦叔和绣姨的八字很“合”。
锦叔皮肤黑,长得人高马大的,而绣姨皮肤白,长得很小巧玲珑。锦叔像一座山,巍峨伟岸;绣姨像一条小河,旖旎秀丽。两个人站在一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黑白配”、“有最萌身高差”。
婚前,锦叔和绣姨并没有谈过恋爱,双方的父母一撮和,两人就定亲了、结婚了。绣姨的身体不是很好,常年喝中药,但锦叔并没有嫌弃她,还是欢天喜地地娶了她。
锦叔和绣姨结婚后,经常一起去农田里干活,一起去街市上赶集,一起去湖边打渔,一起去拜访亲戚,几乎要活成了“连体婴”。
那些年,农村夫妇中,感情好的没几对。绝大多数夫妇,隔三岔五就吵架、打架,闹离婚,闹离家出走,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只有锦叔和绣姨夫妇俩,永远轻声细语地跟对方说话,很少红脸、怨怼。
绣姨有一回在地里收割黄豆时晕倒了,吓得锦叔扔了镰刀就把她背去了村子里的小诊所。医生给她做了身体检查,问她是不是怀孕了,让她去大医院确认。
锦叔停下一切农活,马上带着绣姨去了医院,大医院确认绣姨怀孕后,锦叔就没有再让绣姨下地干过一天活。
绣姨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下体出血,被送进医院。医生查了她各项身体指标,说她心脏有问题,其实并不适合怀孕。现在又胎盘前置,如果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就必须全程卧床保胎。
锦叔问绣姨:“你要生么?”
绣姨看了看锦叔说:“生。不管多难,我都要为你生一个孩子。”
据说当时锦叔抱着绣姨哭了很久。
锦叔和绣姨并没有太多钱,没法在医院住很久。在绣姨的再三坚持下,锦叔只好带着绣姨回家保胎了。
绣姨出院以后,就被锦叔当成皇太后“供”了起来。他不让她干任何体力活,甚至连提一小袋米都不行。有一回,绣姨在家里闲不住,给终日在农田里忙活的锦叔做了一顿非常丰盛的饭菜,锦叔回来后,不但不高兴,反而把绣姨骂得狗血喷头。
那是锦叔和绣姨婚后第一次吵架,也是两人在一起那么多年里的唯一一次吵架。
在农村,妇女生孩子大多只是请产婆来,很少有住去医院待产的,因为前者陪护方便且花费很少。在我小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农村男人因为妻子难产却放弃送医院,最后导致妻子难产而死,仅仅因为送医院要花大钱,而他觉得重新娶一个老婆为自己生孩子更容易。
绣姨快临盆的那几天,锦叔早早就把她送去了医院。为此,他找亲戚朋友借了好多钱。
借他钱的朋友说:“女人生个孩子就跟母鸡下蛋、母猪下崽似的,哪有那么娇贵?从古至今,没见过哪个爷们儿像你一样,对个要生孩子的娘们儿这么紧张。医生最擅长吓唬人了,不然他们靠什么赚钱?”
锦叔就笑笑:“医生说马虎不得,那我们就不该冒险。”
锦叔那会儿未必知道绣姨生孩子会面临多大的风险,他只是把医生说的话全部听了进去,并尽自己所能给绣姨提供最好的生产条件。他东拼西凑借来一些钱,把绣姨送进了小镇卫生院。
2
绣姨生孩子那天,锦叔全程守候在产房外面,紧张得差点尿裤子。
女儿咕咕落地,由护士抱着出来,锦叔就看了一眼,然后焦急地询问起绣姨的情况来。
绣姨的情况不大乐观,孩子生出来以后就大出血,把医生搞得束手无策。
农村地区的医院,往往离血站很远,一遇到产妇大出血,基本上是束手无策。医生建议转院,锦叔大吼:“快啊,快啊!”
那会儿的小镇医院,根本没有救护车,想借用医院的车的话还得走审批程序,锦叔二话不说直接跑院长办公室给院长跪下了。
从小镇去到最近的好一点的医院需要一个多小时,锦叔把孩子扔给亲戚,就跳上了医院的车,还抓上了一个医生随行。
车开到半路,绣姨开始神志不清,呼之不应,面色苍白,四肢湿冷,流出来的血浸湿了半条褥子,随行医生说她的血压都已经测不到,进入休克状态。
锦叔握着绣姨的手,一遍遍喊她的名字,急得在车上嚎啕大哭。
好在,一切有惊无险。
绣姨顺利被推进了县医院的手术房,动了四个小时的手术后,她的命总算保住了。
绣姨后来跟我妈说,她做手术的四个小时期间,锦叔寸步不离地站在门外等着消息,也没心思吃饭、喝水,就这么干等着。
那会儿的手术室门口根本没有座椅,他也没心情去借板凳,就这么一直站着,在离她最近的门等候着她。
绣姨住院住了一个多月,锦叔也因此债台高筑。为了省钱,他每天只吃两顿饭,去菜市场捡别人挑剩的烂菜叶回来煮了吃,可他给绣姨做的饭菜,每天至少有一顿荤腥。
绣姨脱离生命危险后,锦叔把女儿接过来和绣姨相聚。他们给女儿取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锦绣,取锦叔和绣姨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组合而成。
锦绣过三岁生日的时候,锦叔一高兴,就带着她去参加县里的摇奖活动。
那会儿的摇奖,跟现在彩票中奖的形式不大一样,无非就是一个大转盘,奖针指向哪儿,就是中什么奖。
锦叔非常罕见地中了一等奖——一台彩色电视,他意犹未尽地再参与了一把,又中一台电视。出奖人微笑着说“恭喜”,背地里却气得直想骂娘。
如你所知,像类似的摇奖,几乎都是有猫腻的,而那天锦叔却像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一般,破了出奖人的“局”。
那时候,彩色电视刚刚推出市场没几年,在农村地区更是时兴玩意儿,一般人家根本买不起。锦叔以差点把出奖人搞破产的方式中了两台彩电,这在当地几乎成了一桩大新闻。
有人出高价买他一台彩电,他卖了,得了的钱马上去还了因为绣姨生孩子住院而欠下的债。
另外一台彩电,他放在家里,招呼街坊邻居来看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等大家看上瘾了,他开始收门票,还向前来看电视的村民兜售小零食……
很多人看到这里,一定会觉得锦叔不厚道,怎么村民们来他家看个电视他都要收门票?
这种事儿,只能说“有求就有供应”吧。
锦叔之所以这样都能赚到钱,是因为当时电影在农村已完全没什么市场,农村休闲娱乐方式单一,电视剧作为刚刚走进千家万户的时兴玩意儿,拥趸众多,锦叔也算是赶上一个小风口了。
趁大家看电视的当儿,锦叔就兜售些瓜子、烤红薯之类的零食,后来他索性在家里搞了个杂货店、烧烤摊。看完电视,想回家的人就直接回家,不想回家的人就坐下来喝喝酒、吃吃烧烤,聊聊剧情。
锦叔发觉兜售这些东西比收门票赚钱,后来干脆免门票了,于是,来他家看电视的人就越来越多。人多了,锦叔就不愁没钱赚。
锦叔卖的东西,经常以次充好,酒是勾兑的,烟是冒牌的,有时候就连水果糖、面条都是改了生产日期的。有意思的是,他有时候卖真货,有时候卖假货,旁人也不好太过质疑他,只以为他进货的时候被批发商给忽悠了。
锦叔从来都不是完人。他的好,几乎全给了绣姨。绣姨是他心尖上的人,让他为她粉身碎骨都可以,而其他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就轻多了。
就这样,锦叔慢慢还清了债务并攒下了一笔小钱。
攒下来点小钱的锦叔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把钱花掉,也不是扩大投资,而是跑去县医院做了结扎手术。
他的想法很简单:女儿锦绣已经长到了六岁,而绣姨生孩子吃过的苦头已经吓到他了,他不想让她再怀孕,再闯一次鬼门关。
事实上,为了节育,当时绣姨已经“上了环”(在体内植入异物:节育器)。在农村,这是成本最低、避孕效果最好的节育方式,当时所有的农村节育妇女都是这样做的,从来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虽然上了环,可绣姨后来还是意外怀孕了一次,接着很快就自然流产了,而绣姨的身体更显虚弱了。
或许是绣姨生锦绣那一次吓到了锦叔,又或许是绣姨后来的那次意外怀孕和流产让锦叔意识到绣姨的身体经不住这么折腾,他二话不说跑去医院把自己给结扎了。
男性做结扎手术,在今天一线城市很多男性看来都是心理上无法接受的一件事,可在二十几年前的农村,锦叔却做了这件事。而且,你要知道,他和绣姨只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女儿。
一时间,锦叔成为全村人的讨论对象。
那时,关于男性结扎,农村人了解不多,人们讲起锦叔,只说他自我阉割了,变太监了,变“娘娘腔”了,从此绝后了。
锦叔去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不仅男人觉得他不“爷们儿”了,连女人也觉得他“太过冲动”。
如今,我每次想起锦叔,总会想起他的这个“伟大”的决定。当时他要承受多大的舆论和心理压力,可他还是去做了这件事情,为了绣姨,只为绣姨。
3
命运赏赐锦叔和绣姨这对夫妻最幸福美好的时光,只有十年。
锦绣十岁那年,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湖边游泳,不幸溺水而亡。绣姨听闻女儿的死讯,哭得昏死过去,被送去医院抢救了三天。这起事故,让锦叔一夜之间长出了好多白头发。
失去了爱女的锦叔和绣姨,不知道怎么挨过了那段难捱的时光的。
村里有人同情他们,也有人笑话他们:“当初非要做结扎手术,这下惨了吧?独生女没了,现在想生孩子都生不了了。”
锦叔听闻这样的言论,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再生出来的孩子,谁能替代锦绣?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即使没有锦绣,我也还是会去做结扎!”
锦叔说这话时,我也在。我看到绣姨怯生生站在他身后,不停扯他袖子。锦叔一甩胳膊,大声跟绣姨说:“你怕什么?什么是真爷们儿?不舍得让自己媳妇儿受苦的男人才是真爷们儿!”
我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那时我已上初中,思想深处已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男女平等的意识,听他说这样的话,当时我好想给他鼓掌,但看着周围人诧异不解地看着锦叔的目光,我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绣姨的身后。
我上大学的时候,绣姨得病去世了,据说是得了肝癌。锦叔抱着她的灵牌为她守夜,长跪不起。绣姨下葬那天,头发花白的锦叔哭得站都站不起来。
锦叔没有殉情,也没有再娶。他养了几头牛,没事儿就去山上放牛。今年,他养的一头母牛罕见地生了一对双胞胎牛宝宝,他给那头牛的牛角上扎了一朵红花。
这次回家,我听说他占用了集体公用的水库,把那个小水库四周围蔽了起来,在里头养了好多鱼,有时候还放闸卖灌溉水。
有人说他占用公家的东西谋私利,很不厚道;也有人说,他也挺可怜,集体的水库现在大家也不常用了,再说他也已经很老了,随他去吧。
我知道的,锦叔从来都不是一个完人,更不是一个道德模范。
他是有缺点、弱点和劣根性的,但正是这些他人格中不大好的部分,让他区别于偶像剧中那些“痴情男主角”的完美人设,成为了一个有错有对、有血有肉的鲜活个体。
锦叔的确干过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可他对绣姨的情感却是实打实的、不掺假的。
你知道在普遍不尊重女性、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农村地区,锦叔是一个怎样特别的存在么?
也许在父母辈眼里,锦叔是一个“做事冲动,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失败男人,但不知道有多少农村女孩子,都曾在心底里暗暗发誓:长大以后要嫁一个像锦叔那样对待老婆的男人。
他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女性的婚姻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式:原来女人可以不被丈夫打骂,不必承受丈夫朝三暮四、寻花问柳,身体严重不适可以不必下地干活,你的丈夫会倾尽所有守护你的健康、挽救你的生命,会为了不让你再吃身体上的苦头而在你们只生了一个女儿的前提下主动去做结扎手术……
这是进入婚姻中的女性应该享有的最基本的幸福保障,但如你所知,当时的农村地区,能做到的男人寥寥无几,而锦叔是其中的异类,是男人中的战斗机。
这次回老家,我看到锦叔蹲在水库旁边撒网。他已经老了,背已经弓了起来,满头稀疏的白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还穿着绣姨当年织给他的薄毛衣。
有人问他:“大夏天的穿毛衣,你不热啊?”
锦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冷得很。”
那人又问他:“你人都老了,还又是卖鱼又是卖水又是养牛的,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锦叔回答:“给大绣(绣姨)和小绣(锦绣)好好修一下墓啊,还有要挣点我自己的棺材钱、墓碑钱。”
锦叔说这话的时候,已是黄昏。
看着他头上稀疏的白发被晚霞染成金黄色,我怎么那么想哭呢。那么想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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