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 也分成色

魏晋风度,说到底是冲破礼教的风度。

礼教者,是按照他人规定而生活,魏晋风度冲破了这种规定,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魏晋风度说穿了就是人的风度。

魏晋风度内容多多,且择二三则来窥其真假与成色。

《竹林七贤图》轴,近现代,傅抱石绘,魏晋时期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因常集于山阳(今河南修武)竹林之下,纵酒昏酣,遗落世事,故有“竹林七贤”之称。

魏晋风度也是“两种风度”

阮籍跳出三界外,还在七情中。

母亲过世,阮籍正与人下围棋,报丧的一把泪一脸汗,喊阮籍赶快回家,阮籍不回,“对者求止,籍留与决堵。”你娘过世了,算了算了,这棋不下了。不,一定要下完。一个无孝子?别,别,且让子弹飞一会,“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

后面的故事更有深意。阮籍母亲仙故,前来吊唁者络绎于途,鞠三个弯躬,说些节哀之类的客套话,却也有如裴楷的异样者,“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俗人俗眼,又把情与表情等同了。裴令公到得灵堂,“下席于地,哭吊唁毕”,跪在灵前,嚎啕大哭。

亲子不哭,外人大哭,什么情况?有人大不解,来问裴老。亲儿子不哭,您哭个甚?裴楷解释:“阮方外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

阮籍丧母,这件事还有个细节,也不为常人所解。“阮籍遭母丧,在晋王坐,进酒肉。”有司隶何曾在旁,怂恿晋王举刀:“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文教。”晋王是司马昭,是个“开明领导”:“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还饮酒食肉,固丧礼也。”阮籍丧母,人家是那么痛不欲生,你还在这里喊打喊杀,君心是什么做的啊?

若说,裴令公对阮籍持理解之态,司马昭对阮籍秉宽容之度。至于魏晋嵇康之死,并不死于反礼教,如鲁迅先生所说:“嵇康的送命,并非为了他是傲慢的文学,大半则是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司马家容不得曹家,嵇康死于权力政斗。阮籍不掺和政斗宫斗,他只是反礼教,因此大家对阮籍还是宽容的。

五湖之大,容得下方内与方外,四海之大,容得下贤人与俗人。魏晋名士,只是五六七人,在山林里自嗨。哥玩哥的,弟玩弟的,相安无事。阮籍没对裴令公白眼讽刺,裴令公没对阮籍怒目金刚。这就是魏晋风度。

魏晋时的名士,可贤可俗。贤人做贤人,想学贤人可以,不捉俗人来做贤人;俗人做俗人,不学贤人可以,不拉贤人当俗人。

魏晋风度,不只是阮籍那样风度,还有裴楷这般风度,两种风度共建了魏晋风度。

王戎称得上“贤”吗?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不是七仙女,而是七仙郎,“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七人谓七贤,贤字何解?东汉许慎解:“贤,多才也。”才谓贤,貌似非解,文人多半有才,文人都可以称贤?一为文人,便无可观;庄子解:“以财分人之谓贤”,贤者,贝做底,把钱分给别人才是贤;《周礼·太宰》解:“有善行也。”贤即善,也是以德解,慈善曰善,尚贤曰贤。

竹林七贤,几人可谓贤?别的不说,琅邪王戎是谈不上贤的。

王戎开垦“林业示范田”,不知何处引来李子良种,屋前屋后,山间地头,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王戎种了很多李子树。别人家的李子,多是苦李,王家的李子,多是甜李。以贤来定义王戎,桃李芬芳,当大家品尝,王戎如何“分李”呢?王戎家好李,从来都是独乐乐,从来不曾众乐乐,“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去市场出售李子,都要把李核,钻一个孔,怕别人引种。两口子卖李之先,用钻子一颗颗把李子钻烂,钻烂的不是李核,钻坏的是人心哪。

王戎侄子娶媳妇,要送人情,王戎家财万贯,科技致富了,亲侄子婚礼,想来当随份大礼,王戎却只是送了一件单衣。送了就送了吧,原来送礼都是遮脸面的,表示叔叔是慷慨大方的,却“与一单衣,后更责之”。侄子结婚完毕,他又追着讨,要回来了。吃侄子婚宴,大鱼大肉不知他还了没有?

莫说侄子,便是亲生女儿出嫁,王戎陪了些嫁奁。嗯,嫁奁还算丰厚,跟他富豪家蛮匹配,送了厚厚的票子,“王戎女适裴頠,贷钱数万。”原来也是遮面子的,女儿回门,王戎作脸作相,脸色极不好看。女儿新婚志庆,当大为高兴,女儿新婚志喜,当大为欢喜,“女归,戎色不悦”,王戎却是一副苦瓜脸,为什么?王戎意思是,女儿欠了他几万块钱呢,看到老爹那副臭脸色,“女遽还钱,乃释然。”这才青脸转红脸,黑脸转白脸。女儿是你亲生的吗?

王戎和老婆还算亲。王嫂数钱数得兴奋,唧,往王戎脸上亲一个,“王安丰妇,常卿安丰。”亲得王戎都不好意思,“妇人卿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

王戎不是贤,是那个贤字下面的贝。爱钱,让王戎专一,王戎爱钱爱得好专一,“遂恒听之”。这正如《金瓶梅》中的那首诗,话糙理不糙:“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王戎有亲情,对儿子还是很上心的。他有子叫王绥,可惜天不假年,王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特别伤心,哭得眼泪如水放,是真哭,不是假哭。山简去悼念,宽解王戎,“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蛮旷达的,阮籍就说过,孩子嘛,无甚可亲的,孩子都是做父母的耍把戏耍出来的,好比是容器里倒出来个玩具,玩具丢了,有甚可哭的?

王戎宽解他人,也是这么宽解的。轮到自己丧子了,他痛不欲生,“圣人不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话说得非常不魏晋,但说得特别有人性,王戎做得也特别有人性,“简服其言,更为之恸。”王戎这事算贤吧。

对儿子算贤,王戎对准媳妇算贤不?“戎子绥,欲娶裴遁女。绥既蚤(早)亡,戎过伤痛,不许人求之。”儿子早逝了,媳妇成未亡人,媳妇还没过门呢,王戎不准她嫁人。谁去提亲,他就去骂谁,谁来做媒,他就去打谁,硬是不准她出嫁,一个黄花闺女,必须给他儿子一生活守寡,守一生活寡,守寡活一生,“遂至老,无敢娶者。”王戎爱他儿子,要一个青春女赔上一生,这是什么事?

名士风度被王戎搞成了,人世风格被王戎搞坏了。

“洛阳效鼻”与流量经济

与东施效颦同,还当造个成语,可以叫洛阳效鼻。前者纯贬义,后者可褒,也可贬。我这也是多虑,古人早已造了一个专有名词,叫洛生咏。

洛生指谢安。对,就是李白之偶像,“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李白称赞的谢安石,便是谢安。谢安是文武全才、政学通才,会围棋,会弹琴,会谱曲,会作文,会清谈,会作报告,“神识沈敏,风宇条畅,善行书。”

东晋有颜值崇拜。长得帅气的,顿成天下偶像,绝对可以肯定的,谢安有好内质,但有无好皮相,不太晓得,应该不太帅,不能说丑,中等男人吧。谢公有一样毛病,天生鼻炎,鼻炎不是病,烦起来也要命,一个困扰就是要经常吸鼻子,独处倒好,群居很难堪;另一个困扰是,说话总是嗡嗡嗡的,舌灿莲花,被鼻雨打风吹,清脆语音弄得有些浑浊了。

凡人缺点是缺点,名人缺点是亮点,谢公这鼻炎,因他是万众偶像,就是“鼻艳”了,“安能做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学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谢公喜欢搞演讲,喜欢吟诗,常常一个人去洛阳街头搞行为艺术,抑扬顿挫,吟而歌,歌而唱,成洛阳一道风景。鼻炎引起“语音浊”,不是其短,反为其长,仿佛是满街男高音,突然来了一个男低音,洛阳街头顿时引发模仿风潮;没有天然鼻炎,学不到浑浊音,洛阳名流便掩鼻而语。名流都如此,洛阳城里,一队一队人,千百万人,都掩鼻吟诗说话,打洛阳街头整整齐齐来一个阅读大秀,那情景应该很壮观吧。

且说东施与谢公,西施有病,皱眉掩疼,有东施见其美,也来了一个效颦。东施效颦与洛阳效鼻,是一样一样的,都是学样,只是粉丝数量大不一样,效西施的,只有一个东施,效谢安的,却有无数赵钱孙李安,前者是拙劣的Cosplay,后者是现象级的文化事件。

谢公一举一动,不是假的,是真的成了一种文化现象,他的言谈,他的举止,国民争相效仿。下面还有一个事,足见他有多吸粉。“安少有盛名,时多爱慕,乡人有罢中宿县者,还诣安。安问其归资,答曰:‘有蒲葵扇五万。’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师士庶竞市,价增数倍。”一个官人辞职,要回老家,谢公问他,回老家带了多少钱,这人说,钱没有,只有五万把蒲葵扇。谢公不做声,只要他一把扇子,去参加文人笔会,去参加酒局,去吟诗赛,羽扇纶巾,蒲葵扇轻轻摇,风姿卓异,风度翩翩,三五日,洛阳城一扇风行,纷纷来买谢公牌蒲扇,五万把扇,价格翻了几倍,一扫而空。

这个不但是文化现象,而且是流量经济了。谢公也做流量“带货”,不过不是为自己赚钱,而是为别人解忧。

谢公的名人经济,或谓明星经济,在当时发展势头良好。买了谢公扇,还要买谢公巾,谢公后代还带火了谢公屐。再如潘安貌美,打洛阳街头走过,粉丝们争相上街,“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洛阳街上水果店,卖得火,肯定也涨价,潘安走到哪里,就拉动哪里的经济,显然也不只是水果好卖,粉丝们上街追潘安,追不上了,指定由追星转为逛街,不把街头物品扫完不回家。

史上粉丝狂热,魏晋称第二,估计没朝代敢称第一。一个潘安,一个卫玠,因为皮囊很好,都引起过粉丝潮。

称魏晋是人格觉醒时代,那只是几个领军人物,粉丝风度也许是最不风度的,连名人鼻炎也竞相效仿,这般盲目的粉丝行为,距离形成独立之人格,道阻且长。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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