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新知]《知寒轩谭荟》:诞生于北平沦陷时期的文集

[旧书新知]《知寒轩谭荟》:诞生于北平沦陷时期的文集
2024年07月05日 15:06 京报网_北京日报官方网站

87年前,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军在卢沟桥扩大了侵略战争。那一事件给北平普通民众留下了什么记忆呢?

“五月二十九日(为旧历日期,公历7月7日),那天正交小暑节,天气已是热得很。后半夜,日本军阀在北平广安门外卢沟桥地方,发动了大规模的战事。”“第二天,是阴历六月初一日,早晨见报,方知日军蓄意挑衅,事态有扩大可能。果然听到西边‘嘭、嘭、嘭’的好几回巨大的声音,乃是日军轰炸了西苑。接着南苑又炸了,情势十分紧张。”“有一夜,广安门那边,又有‘啪、啪、啪’的机枪声,闹了大半宿。”“六月二十一日(公历7月28日),北平天津相继都沦陷了。”“这从来没曾遇到过的事情,一旦身临其境,使我胆战心惊,坐立不宁。怕的是:沦陷之后,不知要经受怎样的折磨,国土也不知哪天才能光复,那时所受的刺激,简直是无法形容。”

这是齐白石老人的回忆(见北京出版社2024年重编新印《白石老人自述》)。1937年他73岁(虚岁75岁),住在离北平城中心区域故宫稍西的跨车胡同宅院里。他的记述够细微,心理活动很真切。

我们承平日久,过去的许多年月,不能忘。

正因为不忘北平沦陷这段历史,我翻找出《知寒轩谭荟》。

诞生于北平沦陷时期的文集

(作者供图)

淡蓝绿色的封面,左上部浅黄签条书“知寒軒譚薈”五个字(分“上册”与“下册”),光照年久,已显灰黄。正文共四卷210个筒子页,书有5厘米厚,锁线装订,全书约20万字。一般来说,用铁笔刻蜡纸成版然后油墨印刷,通常可印百八十套——也就是说,这部书经历这许多年的风淘雨洗,能找到一部已很不容易了!

这书是在2012年的一次拍卖会上,我用不菲的价钱买下的,可以推想是一个老式家庭的后人送拍的:反正旧书搁家里也没用了,索性处理掉算了。

“七七事变”后,北平陷入敌手,黑夜降临,寒凝大地,留守北平的知识分子和广大民众当然“知”这“寒”已严酷逼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崚嶒不屈的志士仁人坚守其内心的高洁,冒得这严寒,耐得住困苦,怀拥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这块挚爱的热土,研究不休,著述不止,以永不屈服的精神顽韧向前。《知寒轩谭荟》这部书,就是诞生于那个“万家墨面没蒿莱”的年月,大略是从1943年秋季动手,主要写作时间在1944年、1945年这两年中。

这部书的主编是郭则沄(书上署“龙顾山人”),他和他身边一众文人朋友集体写成此书,共计十五位。全书总计285篇(题)文章,按写作数量的排序为郭则沄(76篇)、傅增湘(署“藏园”,45篇)、陈宗蕃(署“莼衷”,35篇)、黄公渚(署“霜腴”,26篇)、许钟璐(署“辛盦”,盦音ān,22篇),接着还有李响泉、夏仁虎、恩咏春、傅娟净、黄宾虹、陶鲒厂、柯燕舲、姜韡斋、杨蓼庵、黄君坦十位先生(各位的署号及写作篇数从略),熟悉文史的读者会发现,这里是名家涌现,星光闪烁。我们在这里简要介绍几位:

郭则沄

郭则沄(1882—1947),在徐世昌任总统时担任国务院秘书长,1922年40岁时辞掉官职,广交文友,组织诗社雅集,著述丰赡,诗词歌赋、写字绘画俱擅,东四二条曾有他的“蛰园”,景山后街曾有他的“匏庐”。1937年他在北海团城组建“北京古学院”,借用城上北侧呈弧形的“敬跻堂”研讨学术,出版图书。1942年伪“华北教育总督办”周作人敦请郭则沄出任伪职,郭在《国学丛刊》郑重其事发表《致周启明(作人)却聘书》,称自己是“韬庸养拙,久与世而相遗”,公开地拒绝上船合流。《知寒轩谭荟》即是他在团城组织文友们雅集后各写文章荟成的写作工程。

傅增湘

傅增湘(1872—1949),1917年曾任教育总长,1927年任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近代著名版本目录学家,他取苏轼“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句意,命名其位于西四北石老娘胡同(今西四北5条)的宅子为“藏园”,藏书二十余万卷。西晋陆机的《平复帖》行将被日商携走之危际,傅增湘帮助张伯驹买下这件国宝。徐悲鸿曾深情地画过资助他赴法国学画的傅增湘,题《藏园校书图》。

陈宗蕃(1877—1953),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回国在邮传部任职,1911年后干过国务院参事,1923年买下地安门内大街西侧米粮库胡同路北那住过无数硕儒高官的大院,名之为“淑园”,这“淑园”往南走不远就是郭则沄的“匏庐”。淑园东墙一段黄瓦红墙是皇城内旧筑,1927年内务府欲拆除,陈氏个人出资将旧墙买下,至今传为美谈。陈宗蕃留下一部名著《燕都丛考》(分一、二、三编,于1930年代初出版),是研究北京历史文化之必读书。新中国成立以后陈宗蕃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夏仁虎(1874—1963),清末曾在邮传部、农工商部任职,民国初年在国务院、财政部任职,后来到北京大学任教授。宣武门外东侧,著名的香炉营头条至5条的南边,元代修宏大的永光寺,至清毁弃,夏仁虎在此废址上建起了六个大院的宅子。夏老人有七个儿子:承樑、承栋、承柱、承棂、承楹、承楣。1938年夏仁虎参加了“北平市志”的纂修项目,多位大家撰写的厚厚积稿,一直由他保存;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不久后他把这批积稿捐给北京市文物研究所,1998年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了15厚册规模的《北京市志稿》。

上面简要地介绍了《知寒轩谭荟》十五位作者中的四位,实际上他们的每一位均大有可述,倘拉出个“知寒轩作者列传”,那可以是厚重的一部书。

尝鼎一脔

你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隔山买老牛”毕竟使人感觉虚浮。对这本《知寒轩谭荟》已说了这许多,它到底是个啥子滋味呢?好的,这本书285篇,我们且把北京出版社出的新排印本放在手边,随便翻它一下,赶上哪篇算哪篇,请朋友们作“尝鼎一脔”(一大锅肉,您不过是搛出一块来尝一尝)。

第161页,咏春(晚清政治人物恩华,光绪年进士,研究旗人著述甚深)《庚子文物、图书被掠……》一文中转述,鹿传霖(护送慈禧、光绪出逃西安的军机大臣)奏文说庚子之乱中,东长安街御河桥边(今正义路)翰林院失去《永乐大典》607本,其他古籍4.6万余本;又内务府奏,失去《四库全书》4.7506万本。

第195页,藏园(傅增湘)《皇家之特殊“豆腐”……》一文中说,太祖朱元璋“欲子孙知稼穑艰难,每早晚进膳,必列豆腐,示不敢奢也”,“其后不知何代,竟以百鸟脑酿成代之,计一器需鸟脑盈千不止,率以为常”。太平既久,达官贵人盛行“一品会”,穷极尽奢,“一品会中一品官,珍馐争欲斗冰盘。民康物阜升平乐,莫作寻常杯酒看”。

第442页,辛盦(许钟璐,光绪举人,曾任山东省政务厅厅长,工诗词,喜绘画,精史学)《端石砚背刻朱鹤年〈陶然亭图〉》一文,写他在小市上买得一方旧端砚,他先称赞乾嘉时期山水画家朱鹤年在砚背刻的《陶然亭图》,道是“丛苇孤亭,宛然在目,着笔疏淡有致”,更赞许画旁镌刻的同为乾嘉文士的马履泰所写的配诗:“暇日有不乐,命驾城南游。岂谓丘壑美,聊与寂寞谋……”辛盦顺带赞叹马氏的山水画,说其“苍率沉浑”,“气格高古”,“同时诸贤所不及也”;而马氏自云“吾画但作丑树顽石,自率天真,不悦时眼”的主张,更得辛盦击节赞赏。

285篇之中“尝”了三块“脔”(还只是局部),我们大抵初步领略这“鼎”的味道了。八十年前儒师大佬们笔下的气象确实很了得,一是在无垠的历史天宇中亮起了一串串小星星,告诉我们不曾知晓的东西,二是他们深邃、简达、多样性的语言表达,也给我们上了高水平的培训课。

让八十年前的古籍重见天日

在黄君坦(号螴葊,音chén ān)先生写的《后序》中,明确说明郭则沄召集友朋聚于北海团城,启动这一“谭荟”的写作是“癸未之秋”,即1943年之秋。请注意,那时候郭氏恰是住在景山后街的“匏庐”的,从“匏庐”到北海前门西侧的团城,算起来是很近便的。再看一下1947年1月8日郭则沄先生儿子郭可诜、可诚、可诠的《哀启》(先生这一天病逝),则我们可以知道,郭先生1946年以后弱病缠绵,每况愈下,备极痛苦,然而还是强撑精神抄录整理手中的“谭荟”材料。张伯驹先生在一张花笺纸上恭写的正式记录,称郭氏这批手录是“细楷蝇头,功力不倦”(张老的这一花笺记载会引出很曲折的相关内容,只好容今后再叙)。

郭则沄在自制的“福寿”花笺纸上手书七律二首。

于是我可以推算出,参加雅集的诸位大佬的写作,主要是在1944年、1945年这两年,那么对这些稿件的整理、抄录,排一下可知是1946年前后郭则沄先生以带病之躯完成的。郭氏留下的这一部手稿,其结晶就是六十六年之后,我在2012年拍卖会上买回的这两册蜡版刻印的书。

两册书捧回,白天黑夜地翻读。虽是纸页老旧灰黄,蜡版印字紧密纤细,每篇文并无标题(标题乃后来所拟)。每题正文一贯排下中间无标点句读,但每次翻读,必遇到令人获新知、大感慨,以至盘桓脑际萦萦不去的内容。“如果不是我遇到了这部凝聚着一众大儒闪光智慧的书(我不知它的存世量有多少,引人阅读的关注度有多高),或许有可能就埋没了哪!”由此,我萌出了把这油印本变为排字新印本的企望。

作为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与文史界同人打交道更多,相关信息渠道更广泛。在北京朝阳区团结湖地区的一座红砖小楼里,我登门拜访了郭则沄的长孙、时年82岁的郭久祺先生。郭久祺1931年生人,1952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来在北京教育学院朝阳分院任教授。我去拜访他,其时他已双腿瘫痪、卧床多年,但满室藏书,精神健旺。郭先生首先为文史馆刊物《北京文史》写了回忆他祖父的文章,接着,他谨慎地接下了为油印本《知寒轩谭荟》加新式标点、为每篇文章拟出小标题的任务。不妨再回想一下1946年郭则沄先生病中的拼搏,2013年、2014年,强撑病体日夜兼程的郭久祺先生庶几近之,中国传统文人对文化事业的顶礼膜拜、以身献之的精神,是血脉相承的。

郭久祺译、北京出版社新排版《知寒轩谭荟》

2015年12月,北京出版社繁体字竖排、加了新式标点、添了新增小标题的《知寒轩谭荟》,以精装本的样式出版——这距郭则沄1946年编定文稿,已有69年。2018年,郭久祺先生病逝,享年87岁。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杨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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