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三祖在京城

在清代诞生了桐城派的安徽桐城,素有“天下高文归一县”的美誉。桐城三祖方苞、刘大櫆、姚鼐将桐城派发展成为清代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文派。

百世流芳,余烈赫赫。但他们并未偏安一隅,而是心系道义与家国之大者,辗转于京城与地方之间。终其一生,以文章、学术、教育诠释着生命的意义。追寻他们在京城留下的足迹,我们可见其毕生缩影,亦可见其精神品格之所在。

桐城三祖雕像,左、中、右分别为方苞、刘大櫆、姚鼐。 安徽名人馆藏

儒士方苞的坚毅不屈

方苞(1668—1749)被视为桐城派古文的创始人。他自幼聪颖,二十四岁入京城国子监,文名鹊起,大学士李光地读了他的文章都说“韩欧复出,北宋后无此作也”。而日后的方苞也未辜负李光地的赏识,历经三朝更迭,主宰文坛三十余年。

方苞毕生浮沉宦海,曾经生死劫难,京城给他带来身体与心灵的双重考验。丰台的芍药园,京郊的潭柘山,都留下了方苞的足迹。康熙五十七年(1718)四月,方苞与寓安等友人慕名前往丰台王氏园,想一睹传说中的芍药盛景,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只有零星数畦。但此行他还是比较快乐的,和朋友在园中列坐畅谈,感到久违的自由惬意,以及生命的价值。但在极乐之中,《兰亭集序》式的兴衰之感一触即发,方苞也开始缅怀这里“千亩相连,五色间厕”的昔日奇观,进而追悼前半生。人生过半,到现在还能和自己分享这片刻欢愉的朋友,细数下来还有多少呢?不过就眼前这为数不多的几个罢了。而今日之后,他们也将奔赴四方,留守京城的自己将重新回到孤独的漩涡。

清代方苞行书录朱子语轴 故宫博物院藏

同样的衰疾羁孤之感,在不久之后的潭柘之行再次袭来。四月二十二日,方苞好友正好前来拜访,于是决定再次出游,同往潭柘。他们的旅途充满艰辛,道阻且长。他们的收获却与上次丰台之行一样,首先迎来的是薄暮抵达山脚、四望仅见荒丘的失落。但与方苞的人生相似,他在这里有幸遇见了峰回路转,别有天地。山中林泉清淑,让他仿佛徜徉在吴越溪山的故园幻象之中。他在龙潭石边久坐忘归,进入了庄周“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觅见内心片刻安宁。然而这份安宁,也拷问着他的灵魂,让他反思生命的意义,后悔自己因世俗而让身心均困于枷锁。

方苞居京时间较长,为何独在这年出游时留下了《游丰台记》《游潭柘记》这两篇仅有的都中游记?且都如此雅洁幽深,神情郁结?回望方苞一生,我们不难看到文章背后的倔强与坚毅。和传统多数文人一样,出仕京城与退隐家园对方苞来说也是一道难以回答的人生难题。康熙五十年(1711),方苞四十三岁,正值壮年。戴名世“南山集案”的发生,给方苞带来了人生重大转折。此年以前,他人生窘迫,但自谓“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从未放弃探求圣贤之道。习古文,读经史,砥砺学问品格,盛名卓著。此年之后,他牵连下狱,被判绞刑。狱中两年,沉潜研治礼学,贯彻诸经,更坚定了治学求道的信念。幸而康熙皇帝爱其学问,得以免死,颇得恩荣,迎来了仕宦、学术与辞章事业的新生。京城,为方苞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巨大舞台。约选古文,提倡“义法”,敕编《钦定四书文》,纂修《三礼》,赢得生前身后名。但是与此同时,他隶归旗籍,不得南归,陷入了漫长的矛盾与痛苦之中。丰台芍园与潭柘溪山,便铭记了方苞曾经这段曲折的心路历程。直至乾隆七年(1742),方苞才辞归江宁,回归他魂牵梦萦的故园山水,著书授徒,最终奔赴久已向往的生命价值。

清代方苞《古文约选》,清雍正十一年果亲王府写刻刊本。哈佛燕京图书馆藏

文人刘大櫆的雄才胆略

方苞弟子众多,惟对桐城后学刘大櫆(1698—1779)青睐有加,屡加奖掖。雍正四年(1726)初识刘大櫆,便以为“昌黎复出”,视之为“国士”。乾隆十三年、十四年,方苞临终之前,刘大櫆寓居方苞家中,学文问道,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后旅程,接过了桐城文章的薪火。

与方苞相比,刘大櫆更像一位传统文人,才华横溢,爽朗不羁。他寓京阶段的人生,比方苞更不如意。但出游所见,唤起的不是内省意识,而是对外的批判精神。大慧寺与万柳堂这两处京中胜迹,便留下了他胆识雄富的掠影。

刘大櫆游大慧寺,是在雍正三年(1725),此时他初至京城,对自己的未来满怀憧憬。他喜好徜徉山水,不久便经常四处游览。大慧寺之行,深深触动了他。大慧寺虽为佛寺,却是明代武宗朝司礼太监张雄所建,在嘉靖朝亦多次经太监扩建,至清代还竖立着大学士李东阳撰写的碑文。大慧寺作为佛家寺庙,为何会得到太监的集体重视?李东阳身为一朝宰相,为何会为阉党撰文?刘大櫆也有和今人一样的困惑,在《游大慧寺记》这篇游记中犀利地揭示了背后真相。他了解到,京中寺庙多为太监墓地。凡人大多害怕死后汩没无名,故而想方设法,追求生命的不朽。当今古墓群的出土,也常有让今人叹为观止的营造,或百思难解的习俗。太监也有一些独特的死亡文化,因死而无后,便想出了请僧人为他们守冢,请贵官文人为他们撰文,来实现人生不朽的办法。而对于李东阳应承撰文,刘大櫆则持批判态度,也为自己立下了自得其为我,不交欢于权贵的人生信条。

同样犀利的思想,再次复现于著名的《游万柳堂记》之中。万柳堂原是康熙朝大学士冯溥斥巨资修建的精美别墅,地广三十亩,遍植以柳,成为吟游胜地。然而,随着冯溥势衰,主人数易,此园日渐凋敝,最终荡然无存,难觅其址。刘大櫆曾三至此园,目睹了它从尚有亭台楼榭,到飞桥塌卧于水,再到昔日之柳无一幸存的急遽衰败。若一般文人来写,恐怕仅会停留于昔盛今衰的感慨。刘大櫆的可贵之处,便是悟到了盛衰背后的生命真谛。落花流水,万物枯荣,时间总会毫不留情地流逝,告诉我们疾病、衰老,甚至是死之将至。我们每个人,又应如何应对?刘大櫆说,只要追求自得便好,不必去追求那些终将衰败的富贵。即便身处富贵,也应心怀忧惧,更没有必要为了追求享乐或夸耀于世,而吮民脂膏,大兴土木。刘大櫆家贫蹭蹬,对于社会的不平等始终保持着难得的清醒,故而下笔亦挟冷峻之风,可醒世人之心。文章短小精悍,却立意深远,这便是传承了方苞“义法说”所谓“言有物,言有序”的创作主张,同时也呈现了刘大櫆“明义理,适世用”的重要思想。

然而刘大櫆年轻时的英气与用世抱负,并未在长达九年的京城岁月间实现。他最终放下了科举考试的执着,携着京城经验,南归故里,投身教育,担任黟县教谕,先后主讲于安庆敬敷书院、歙县问政书院,为桐城文章的传承打下坚实基础,也在他擅长的辞章领域大放异彩。

师者姚鼐的博采众长

乾隆四十二年(1777),回归故里的刘大櫆已经八旬,姚鼐(1731—1815)写了篇文章为他祝寿,说“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桐城文章,从此扬名天下。而姚鼐也主动扛起旗帜,成为桐城派的集大成者。

姚鼐生长于桐城,但也在北京有过比较漫长的人生。乾隆三十九年(1774)秋天,他辞京南归,对桐城派的最终确立与壮大,起到了重要作用。姚鼐这一重要的人生转折点,在泰山之行得到了印证。要了解他的古文创作、文章思想和人生境界,都不能绕过《登泰山记》这篇经典之作。

桐城三祖虽然都擅长古文,但特色并不一致。前人已有总结,说方苞以理胜,刘大櫆以才胜,而姚鼐则兼而有之。比如同是游记,方苞写得曲折幽深,富有理趣;刘大櫆则是纵横捭阖,锋芒毕露。姚鼐则说要义理、考证与文章三者并重,简单说就是既要立意好,也要言之有据,还要有畅达有文采。姚鼐这篇游记便是一篇典范,至今仍是中学语文教学的重要作品。文中对泰山的地理历史介绍,多来源于地志知识,或姚鼐的亲自脚步丈量。但姚鼐并没有不厌其烦地考据,而是精心地剪裁与安排,在接近零度写作的客观记述中潜藏个人情思的表达。他写自己“从京师乘风雪”而来,最终到达日观峰,见到了日出时“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澄明之景。这段登泰山的身体游历,其实也象征着他想清楚人生追求,选择辞京南归的心路历程。

对于姚鼐来说,披风冒雪的艰难,是寓居京城的精神写照。乾隆二十八年(1763),姚鼐第六次参加会试,最终考到二甲,授庶吉士,从此主要生活于京城,有时或因公务而辗转各地,官至刑部郎中,成为四库全书馆的纂修官之一。可以说,他的仕途与学术道路都比刘大櫆顺利得多。但姚鼐正像刘大櫆早年表彰的那样,是一个有圣贤追求的道德理想主义者,所以深感自己“不足有为于朝”,既不适应当掌管刑狱这样的官职,也不适应京城汉学圈批判程朱之学的风气,于壮年之时辞去京中官职,选择了离开。

泰山日出,于他而言意味着人生的新开始,意味着他皈依教育,弘扬文章之学的希望。他南归以后,曾执掌扬州梅花书院、安庆敬敷书院、徽州紫阳书院、南京钟山书院。其间两任钟山书院山长,长达二十余年,通过书院的平台,极大发展了桐城派的文章与学术。他的重要贡献,便是编纂了《古文辞类纂》这部经典古文教材,提出了“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的文章理论,为古文学习提出切实可循的方法路径。他将方苞、刘大櫆系于唐宋八大家之后,完成了桐城派接续古文正统的学术建构。也借钟山书院等优秀平台,培养学生无数,为桐城派学术辞章的传承贡献了重要力量。

崇文重教,向来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桐城三祖为核心的桐城派,在时代变迁、风尚变易的洪流之中也坚守着同样的信念,实现了生命的意义。他们都以文章经家国之事业,以教育传承文明之薪火,故而超越了地域局限,绵延数百年。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李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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