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任晓宁 “吸毒、嫖娼的人都被娱乐圈封杀了，为什么法院判定抄袭的人却可以当导师？”11月7日中午，编剧余飞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提出质疑。
记者找他，本想请他鉴定近期热议的《少年的你》电影是否涉嫌抄袭。余飞是鉴定抄袭领域的专家，他曾与编剧汪海林等人一起组织60位编剧集体诉讼《锦绣未央》抄袭一案，最终胜诉。此次面对记者要求，他说，他已经退圈了。
2019年10月25日，《少年的你》电影上映，爆了。连续14天成为当日票房冠军，豆瓣评分8.4，记者朋友圈里，不少人真情实感写小作文诉说感动。
赞颂另一面，质疑电影抄袭的声音扩大。11月4日，原著作者玖月晞在微博回应说，自己没有抄袭。这条回应登陆当天热搜话题榜，微博发出几个小时内，评论数近4万，速度超过不少当红明星。
评论中绝大多数声音在骂她。被质疑的不止玖月晞一个人，电影男主角易烊千玺之前提到自己看过《白夜行》，被抓住要害，也成为质疑对象。《白夜行》是日本作家东野圭吾代表作，《少年的你》被认为融梗东野圭吾《白夜行》和《嫌疑人X的献身》。
电影出品人之一侯小强，因为在微博上替《少年的你》说话，又点赞一条涉及演员的微博，他的微博被举报，炸了。几百万粉丝一夜归零。
《少年的你》涉嫌抄袭之前，有过几次同样轰动的抄袭事件。2006年，2016年，郭敬明与于正分别被法院判定抄袭。回到2019年，抄袭者并没有受到太大质疑，郭敬明成为今年热播综艺《演员请就位》导师，于正《延禧攻略》翻红后正在拍摄另一部IP大剧。
一个奇怪的现象正在形成：一方面，大批人对涉嫌抄袭者喊打喊杀，舆论高涨。另一方面，即使官司赢了，法院判了，又有大批人对法院判决视而不见，继续追捧抄袭者。
余飞所在的编剧群里，争议声不断，余飞已经不愿意去做出判断，对于当下抄袭现象盛行，他觉得心灰意冷。
“就算做出鉴定，证明抄袭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劲。”
融梗风波起
10月27日，编剧、作家李天亮看完电影后，发了一条朋友圈：“看完《少年的你》，忍不住感慨东野圭吾真牛逼。”
看到最后三分之一，他觉得情节似曾相识。最近，李天亮正在改编一部犯罪悬疑题材剧，他平时也会看到一些好玩的梗或印象深刻的杀人手法，“我们其实都挺想用，但真正写的时候，一定是尽量避免出现版权纠纷。”他特意补充了一句：“哪怕没有法律上的纠纷”。
《少年的你》电影版与原著已经大相径庭。同时看过书和电影的法语教师管华告诉记者，从电影看，算不上有抄袭，但从原著看，相似比例不小。
影评人虞昕接受央视采访时提到，《少年的你》原著小说的确有融梗问题。电影最后三分之一处，男主角替女主角顶罪，女主角在警察劝说下自首，有人认为和《嫌疑人X的献身》后半截逻辑段如出一辙。
这些相似之处，在网络上被称为“融梗”。
自《少年的你》上映之初，融梗质疑始终存在，并随着电影票房节节攀升越闹越大。一些知名人士也为此发声，李银河推荐《少年的你》是好电影，易中天认为“融梗不是大问题”，但愤怒的指责者不接受，对于赞同电影没有抄袭的人，他们觉得是“被资本收买了”。
微博上，“《少年的你》抄袭”单个话题，有8668万次阅读。豆瓣上，有一些人专门因此给电影打1星差评。11月4日，作者发出微博否认抄袭，再一次激起众怒。
李天亮理解这种愤怒，他认为，原著有融梗嫌疑，电影处于模糊状态，无法定论，“东野圭吾的一些犯罪手法和其他设计是独特的，它很容易在熟悉作品的人眼里看出来的。可能小说里用的次数太多，导致电影虽然想规避，也很难规避到这些核心独特的东西。”
对于作者的回应，他也并不满意，“很典型的什么都没说，关键东西都没回应。”
身在文学圈与编剧圈，李天亮见到过很多类似抄袭或融梗的事，”太多了，大家其实都笑贫不笑娼，你郭敬明只要成了名，挣到钱，资本认你，有一堆粉丝也认你，就可以继续挣钱。”
他说，这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不利于原创。
硬币另一面
电影导演张琪东和李天亮因为《少年的你》起了争执。
在朋友圈里，他们你来我往争论半个多小时。争论的焦点是，《少年的你》到底有没有抄袭——尽管这部电影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张琪东觉得，不管原著有没有抄袭，至少在他看来，这部电影并没有抄袭，虽然在某些桥段，能看到东野圭吾电影的影子，但是，“最近哪些罪案题材电影没有东野大神的影子呢？大众对于原著作者行为的愤怒，不应该上升到电影本身身上。”一些更恶劣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愤怒而又无力的人，举报《少年的你》导演曾国祥是港独，试图以此对他本人造成攻击。这让张琪东感到很荒谬。
李天亮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好作品是一回事，有没有融梗或抄袭是另外一回事。
影视行业对这件事的关注度超出大众想象。接受记者采访的前一天，张琪东刚刚与和悬疑小说《心理罪》作者雷米见面后返京，与雷米也聊到《少年的你》融梗事件。有趣的是，雷米看到有网友制作调色板指出玖月晞某部作品融梗了《心理罪之城市之光》时却一脸懵：她也融了我么？
专业知识产权律师、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赵虎，也认为电影没有抄袭。《少年的你》风波起势前，赵虎已经看过了这部电影，他当时关注的点是，电影对于法律上的认知很不足，比如最后判决，现实生活中女主角最多会被判3年，不可能判4年。
赵虎是东野圭吾忠实粉丝，熟悉《白夜行》和《嫌疑人X的献身》，风波闹大后，赵虎拉了几个律师朋友一起聊起了这件事，几个律师态度一致：不算抄袭。“东野圭吾应该不可能来起诉，就算起诉，赢的可能性也很低。”赵虎向记者分析说，即使东野圭吾自己有这个想法，也会被专业律师拦住。
抄袭在法律上认定，本身就很难。之前，最大的成功案例是琼瑶诉于正，即使双方都是知名人士，也经历将近19个月的诉讼历程，500多天的等待，才最终有了审判结果。即使如此，法律圈对于该案争议也很大，“如果原告不是琼瑶，很难获胜”。
赵虎前不久刚代理了一起抄袭案件，一审胜诉。小说原作者起诉电视剧抄袭，在书里，作者写道：女主角一家人坐着马车逃生，逃生方式是跳车，跳车前还吃了一块饼。电视剧里，一模一样的情节出现。“他们连饼都照抄，都不知道换成馒头。”赵虎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些专业人士的观点，与社交平台上的大众观点相差甚大，微博上有账号发起了一场投票，认为抄袭的人8万多，认为没抄的人，不到1万。
“专业人士和大众认知，本来就差很大。”赵虎对记者说。
风波中心的人
《少年的你》融梗风波闹到现在这么大，超出了卢金珠的预料。
2015年，前中汇影视总编辑卢金珠从晋江文学城相中了《少年的你，如此美丽》。几个月后，导演曾国祥从中汇创始人侯小强带来的几个IP中，挑中这部小说拟改编为电影《少年的你》。
11月6日，北京一个咖啡馆里，记者见到了卢金珠。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中汇影视的总编辑，这个IP、电影也和他不再有关系。但因为是自己一手亲历的项目，他始终关注。
“想不到舆论声这么大，”面对记者提问，他几次回答想不到。
2015年，购买《少年的你，如此美丽》时，卢金珠做了版权评估。这个IP当时小有争议，他注意到相关网友评论后，特意把这部小说和东野圭吾的小说做了对比分析，最终认为并不构成抄袭。卢金珠现场给记者展示的评估报告模板显示，他们购买版权都会从多个角度进行分析，形成丰富的评估报告，其中“抄袭风险”是一项需要重点考虑的因素。
结合自己的文本分析，他认为，《少年的你，如此美丽》没有构成抄袭，“有一些架构、设定或者说梗，可能给读者的感觉似曾相识，但没有涉及到具体情节的，不能认为是抄袭”，他停顿了一下说，“毕竟是花几百万元买的项目，我们也得慎重，在购买之前就要考虑各种风险。”
但这个IP起初也是有争议的，为什么还是要买？卢金珠说，玖月晞这个作者的故事很有辨识度，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认为玖月晞的作品非常适合改编影视。
适合改编影视的作品中，涉嫌抄袭的比例多不多？记者随便搜索了最近几部热门小说及剧集，结果触目惊心。
《小欢喜》涉嫌抄袭《少年派》，《亲爱的热爱的》涉嫌抄袭《全职高手》，《陈情令》涉嫌抄袭霹雳布袋戏，《诛仙》涉嫌抄袭《笑傲江湖》和《倚天屠龙记》……还有此前的一些经典剧集，《琅琊榜》涉嫌抄袭《一代军师》，《甄嬛传》被质疑抄袭10余部小说，连错别字都抄。
“抄袭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情，每个人尤其是读者都有表达观点的自由。但一部作品是否抄袭最终要落实到法律层面，需要全面、专业的评估判定。我作为一个业内人士需要慎重，我说他（一个作品或作者）有没有抄袭的时候，肯定要经过我自己大量的深入的对比，我才敢说。”
而具体到融梗，则是一个并不专业的网络词汇，卢金珠和一些业内人士探讨过，这个说法不严谨。他认可易中天那句话：“除非极个别的天才，很少有作家能够做到绝不借鉴，关键在于是笨拙地模仿甚至直接抄袭，还是创造性地用人如己。”
接受记者采访前，卢金珠家人劝他不要出来，“会被网络暴力的。”他最终还是决定出来说点什么。他是最接近事实中心的那个人，《少年的你》版权是他一手买下又授权出去，《嫌疑人X的献身》也是他买来版权，并在前年制作成电影上映。“说出事实，是非由人评说吧”。卢金珠表示，这次接受记者采访，仅代表他自己，作为当事人还原当时的一些情况，不代表出品方、剧组、包括他曾就职的中汇影视任何人。
经此一事，对于IP版权风险，他说，之后会更加慎重。
缺失的鉴定者
截至发稿日，张琪东和李天亮依然没有说服对方。《少年的你》到底抄或没抄，融没融，没人能给出他们准确答案。
导演给不出答案，曾国祥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应说，原著自己只看了一遍就放在了一边，至于东野圭吾的《白夜行》自己真的没有看过。作者更给不出答案，玖月晞微博否认抄袭后，提取骂声一片。专业律师也给不出答案，他们能基于现有法律判断算不算抄袭，但融梗是否合理，不在律师回答范围内。
多位业内人士对记者说，余飞是除了法院外，最有可能给出答案的那个人，如果他现在还在坚持做抄袭鉴定。
余飞曾经兴致勃勃做反抄袭。他是中国广播电视协会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副秘书长，一度负责维权工作。他根据专业知识与法律细则，探索出了一套名为《抄袭评估三原理》的鉴定方法，理科出身的他，还设定了一套公式，可以像做DNA鉴定一样，测出数值，最终推断某部作品的借鉴或融梗行为是否抄袭。这套方法一度得到法庭的支持和对抗双方的信任。
可惜的是，2017年，余飞正式退圈了。明面上的原因，他跟记者说，他被骂惨了。他鉴定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没有抄袭《桃花债》当天，五六万人一起骂他。到今天为止，仍然有人因为这件事孜孜不倦骂他。
更真实的理由，在于对抄袭现象无能为力的心寒。他指名道姓说，郭敬明、于正、周静，三个人同一个套路，让反抄袭的人感到心灰意冷。
“你反抄袭反了半天，不就想得到一个法律上的认定吗？但真被法院判了又能怎样呢？不还是那样吗？”。
2006年，庄羽诉郭敬明，法院判决赔偿20万元，公开道歉。郭敬明没有道歉。2016年，琼瑶诉于正案，法院判决于正赔偿500万元，并赔礼道歉。三年后，于正仍未道歉。2019年，60位编剧筹款帮助网络作家集体诉讼《锦绣未央》周静案，法院判决赔偿60.4万元，并公开道歉。目前为止，周静没有道歉。
余飞是亲历《锦绣未央》一案的当事人，他告诉记者，案子判了后要赔钱，周静马上赔了，要道歉，人家不干，“都是跟前面人学的”，“反正抄袭界已经形成‘痛快赔小钱，绝不认大错’的传统，到《锦绣未央》案已经是第三代正宗传承了。”
“这是我们感到非常悲哀的地方，郭敬明、于正、周静被法院都判了，不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娱乐圈里吸毒、嫖娼的人都被封杀了，再也不出来了。被法院判了抄袭的人，还高高兴兴的当导师，做节目，天天拍戏，甚至开始走向国际，传播中华价值观。这不是在鼓励抄袭吗？”
2018年10月，余飞发了一条微博，取名“反抄袭死在九月”，当月，一些战斗在反抄袭最前线的微博博主，比如@反抄袭吧，@今天挂抄袭了吗，@网文抄袭排行榜 @言情小说抄袭举报处 一些公益组织，纷纷放弃维权，告别微博，各回各家。
2019年10月，《少年的你》涉嫌抄袭事件爆发，目前仍无定论。余飞告诉记者，近一两年内，与抄袭维权有关的事件仍然非常多，非常复杂，他自己在这一两年内，接到的求助明显高于以往，以后会更混乱。
法律角度有没有可能给出判定？律师赵虎对此很肯定：不会。著作权法保护表达而不保护创意，对于融梗、洗稿等近年来出现的高级抄袭现象，法律很难划出一条明确的界定界线。“这条线如果偏向表达，会对创作不利。”赵虎说，现实中每个案件都不一样，只好单独案件单独判断。
《少年的你》再一次引起大众对于抄袭事件的关注，卢金珠觉得，这对于知识产权的普及，会有好处。
余飞对此并不乐观，此次事件舆论声音大，但实质性作用不大，“一时出口气，两天被忘记。”随着写作者越来越多，有关抄袭的纠纷也越来越多，从结果看，“真正写原创的人不敢写，成心想抄的人拼命的抄，豁出去不怕的、没有天赋的就靠着抄人家东西为生”。
采访到最后，他问记者“听完这些你觉得绝望吗？”记者还没回答，他自言自语说：“坏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