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芬/文
流连杭城,每当沉浸在苏轼、白居易、徐文长、杨万里、聂大年等先人为杭州留下的那份隽永与靡丽,一个极为普世的问题油然而出:李白,为何无缘西湖?
无疑,西湖是浪漫的代言,而李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为何错过了杭州的浪漫、西湖的旖旎?
照彻大唐天空的三位大诗人李、杜、白中,唯“小弟”白乐天,参与了西湖俊美的出落。杜甫不曾与杭州发生任何交集,即使排除了年代、地域这些客观存在,谁能指望吟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落魄老人,“直把杭州作汴州”呢?倘若他果真赶上了盛时杭州,也只能令这位贫病交加的诗人徒然扼腕,因为,他老人家最“嗨”的时候,大抵吟过两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以及“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与杭州属于天经地义的“错过”,我不会因此点滴惋惜。
李白却不同。他热爱名山大川,也向往名湖大江,一切旖旎的风景都逃不出他的追索。令人惋惜的是,杭州的繁盛,西湖的成型,竟与这位旷世奇才失之交臂。
显然,李白与杭州,堪比世间男女,正如阿基米德所说“在错的时间遇上对的人,一声叹息”。李白在错的时间遇到杭州,注定叹息着错过。可以肯定的是,倘若他们在对的时间相遇,一场思想与诗词的激情受孕,不知会为这个世界娩出多少瑰丽的奇迹。
有过类似遗憾的,绝不止我一人。西湖闻名天下之后,许多与我一样疑问的文人朋友苦苦求证李白与杭州的“失联”。我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得知,李白并没错过杭州,他错过的,是杭州的繁盛与浪漫阶段——西湖的长成。
相比今天的盛况,彼时的杭州养在深闺,一块璞玉等待雕琢,寂寂恹恹,远未成型。那时的西湖呢,必被葑草淤泥遮蔽,更何谈观光价值……正如一位如花美眷,心爱的男子只存在于她的后半生,唯独在她最美的二八年华里,去他国远游。至他归来,她已经罗敷有夫,垂垂老矣。
幸好,李白为杭州留下了属于他的诗句。而那些有限的诗句证明,他是绕着杭州行吟,却没能留下响彻历史的名篇。李白一生至少有三次到越东,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和天宝六年(公元747年)。开元二十七年,观赏完天下闻名的钱塘江潮后,李白和他的族侄——杭州刺史李良,乘坐五马大车,与西湖擦肩而过,寻访天竺寺去了,留下诗篇《与从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
挂席凌蓬丘,观涛憩樟楼。
三山动逸兴,五马同遨游。
天竺森在眼,松风飒惊秋。
览云测变化,弄水穷清幽。
叠嶂隔遥海,当轩写归流。
诗成傲云月,佳趣满吴洲。
这应是李白最为“杭州”的佳作!天竺寺位于西湖西面,在天竺山和灵隐寺之间,分为上、中、下三座天竺寺。十年前我和朋友寻找三生石时曾在中天竺逗留,那里的一草一木一钵一僧都隐约着佛家的谶意。李白曾游天竺,说明他当时已经十分接近杭州腹地,距西湖咫尺之遥。只惜,他却不曾向前多走几步,当他看到西湖——哪怕葑草连湖,想必他看上一眼,也该为西湖留下只言片语的瑰丽。
约八十年之后,公元822年,大诗人白居易上任杭州刺史。若论唐朝与杭州的渊源,必请出白居易了。杭州在唐朝的诗作白居易是不可缺席的。有时,某种意义上的杭州文学史,白居易也为最耀眼的一笔。
明末大才子张岱在《西湖梦寻》中描绘这样一幅图景:“白乐天守杭州,政平讼简,贫民有犯法者,于西湖种树几株……”看看!庶民犯法,不是投去大狱,而是根据犯罪程度,罚他去湖边植柳。据说是以五棵为底线,重罪往上累加。果然,数年后的西湖,“湖葑尽拓,树木成荫。乐天每于此地载妓看山,寻花问柳。”
后人大多记得白居易的“未能抛得杭州去”“孤山寺北贾亭西”,可在张岱眼里,当年的市长大人就是这样“施政”的。每看到这里,我总是心中一乐,世间还有这等美好的刑罚!
白居易在杭州的政绩才使得杭州西湖一步步走出深闺,白居易的诗词更使西湖渐渐成名。可想而知,在白居易到来之前长达近百年之内杭州的寂寂无名。百年的涵养与孕育才让西湖幸遇白居易,而这时,李白早已驾鹤西去。
白居易用几十年妆扮西湖。这几十年的相隔,注定成为李白与西湖的错过。这一历史的错过使得我们在今天深深地叹惜着,而杭州、西湖,也永远少了这奇丽瑰美的一笔。
或因西湖“出道”甚晚,相比之下,彼时的钱江大潮对世人的吸引远胜于西湖,于是李白有幸成为钱江弄潮儿。李白时代的杭州,位于萧山的西陵渡远比西湖繁盛。西陵渡位于西兴镇,设有驿站,西兴驿是萧山境内最悠久的驿站,还是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唐代包括李白在内的四百余位诗人由杭入越,在东游名山大川前,先在西兴驿登陆,游西陵、登樟亭、住驿站、观海潮,睹物生情,缅怀先人,然后再下内河登船,经萧山、绍兴,自鉴湖沿着曹娥江南行入剡溪,溯流而上,直达天台山石梁瀑布。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不知多少文人雅士为之倾倒。
李白在这支东游的诗人大军中,为萧山留下的痕迹远远超过彼时地理意义上的杭州。他曾在西兴驿喝得大醉,醉后观潮曾作《横江词》:
海神东过恶风回,
浪打天门石壁开。
浙江八月何如此,
涛如连山喷雪来。
这样的诗句,多么“李白”!
此为李白绕着杭州“转圈”的又一佐证。与西湖的清秀纤丽相比,壮阔咆涌的钱江潮更贴近豪放不羁的李白。李白仗义,喜爱以诗会友,他曾夜宿萧山南乡,正遇店主夫妇争夺西施故里。听说来客是诗人李太白,店主夫妇肃然起敬,便说明原委。原来男店主老家住在苎萝山东,因入赘,到苎萝山西开了爿酒店兼宿夜店,苎萝山周围西施古迹很多。然而,西施究竟出生于苎萝山东还是山西,夫妻各执一辞,互不相让,因而争吵,这与当下的人们争夺名人故里竟然一脉相承啊!
李白一路最喜奇闻逸事,对西施故里之争顿觉好奇,但也不敢冒然武断,遂于次日由店主夫妇作向导,游览了现属萧山、诸暨两地的西施古迹群——苎萝山、浣纱溪(古称若耶溪)、浣纱石、西施庙,游览归来分别作诗两首,各赠男女店主。
送女店主的诗为《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
西施越浣女, 明艳光云海。
未入吴王宫殿时, 浣纱古石今犹在。
桃李新开映古查, 葛蒲犹短出平沙。
昔日红粉照流水, 今日青苔复落花。
君去西秦适东越, 碧山青水几超忽。
若到天崖思故人, 浣江石上窥明月。
送男店主的诗《咏苎萝山》——
西施越溪女, 出自苎萝山;
秀色掩古今, 荷花羞玉颜。
浣纱弄碧水, 自与清波闲;
皓齿信难开, 沉吟碧云间。
读罢李白的诗,夫妻相视一笑,遂弃前嫌。
李白在萧山的逗留,留下许多地名上的证明,比如浦阳江,《送杨山人归天台》诗云:
客有思天台, 东行路超忽。
涛落浙江秋, 沙明浦阳月。
今游方厌楚, 昨梦先归越。
且尽秉烛欢, 无辞凌晨发。
我家小阮贤, 剖竹赤城边。
诗人多见重, 空烛未曾燃。
兴行登山屐, 情催泛海船。
飞桥如何渡, 携手弄云烟。
显然,当时萧山浦阳江就有以船相连的浮桥,“飞桥”当指浮桥之类而言。李白就在浦阳江送别朋友,以《杭州送裴大泽赴庐州长史》相赠:
西江天柱远, 东越海门深。
去割慈亲恋, 行忧报国心。
好风吹落日, 流水行长吟。
五月披蓑者, 应知不取金。
李白辞世,百年之后的西湖,渐渐进入杭州历史上的鼎盛时期,城区大面积拓延,经济大幅度增长,人口迅速繁殖,文化长足进展。幸有萧山的钱塘胜景,挽留过这位千古诗仙。
从这个意义上讲,之于杭州,李白呵,真真早生百年。
作者刘世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看不够的,品不完的众人生》、《醉杭州 最江南》、《毛姆:一只贴满标签的旅行箱》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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