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丁宁:“哭喊出来的文字”

胡洪侠| 丁宁:“哭喊出来的文字”
2022年11月26日 13:50 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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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知道丁宁,是在1994年。那时我还不认识吴万平,也不知道天地间有一本叫《还轩词》的书和一位叫丁宁的女词人。那是大家都还读《随笔》与《读书》的年份,我因在《随笔》上读到张中行先生的《归》,大受触动,从此记住了丁宁其人其词。那也是流行阅读张中行散文的年份,《负暄琐话》《负暄续话》到处都有人谈论,大家惊奇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如此年迈的“年轻作家”。那时深圳商报有个副刊叫“雅园”,编辑是毕敏。他知道我天天和姜威一起喝酒聊书,就约我写点随笔。第一次约的题目叫《偷闲》,我欣然应征,文章开头学钱锺书的“笔调”说,“偷来的闲正如偷来的情……”云云,毕敏说,你这大作我给你推荐到一个企业内刊去吧。

这年的10月份,毕敏说张中行先生出了本新书《谈文论语集》,你写篇书评。这次我不敢再耍贫嘴,倒不是担心稿子登不出来,而是因为刚刚读了《归》,我的心思正处在对“血泪文字”的思索之中。稿子于是如是开头:

至情至性之人,最难摆脱的心情是漂泊无依,最想得到又往往得不到的,是心有所寄,情有所归。张中行先生在一篇题为《归》的散文中写道:“有那么一天,我感到岑寂,也许盼什么人,今雨也来吗?但终于连轻轻的印地声也没有,于是岑寂生长,成为怅惘,再发展为凄凉…… 。”于是,张中行先生读丁宁的《还轩词》:

“千里月,五更钟,此时情思问谁同”

“分明,身世等浮萍,去住总飘零。任写遍乌丝,歌残白纻,都是伤情”……

接下来通篇我都围绕“血泪”大发感慨,且拈出张中行先生“哭喊出来的文字”之“写作观”发挥一通:

丁宁说她自己“凡平日不愿言不忍言者,均寄之于词。纸上呻吟,即当时血泪”。张先生说他自己“也有血泪”,读丁宁的词是与她“相看泪眼”,“一旦感到无所归,就仍然可以向她求助,以期飘泊的心能够有所归,就是短到片时也好”。 张先生既善写这样的血泪文章,也善于教人以血泪为文。当今名家能成此 “两全其美”者不多。张先生新出《谈文论语集》,诸多真知快语,书中历历可见。 清人张潮有言:“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张中行先生也把文字须有血泪看作是为文至高境界。他认为传世文字皆因“彼其充实,不可以已”而来, “确有所见,而且有悲天悯人之怀,于是就欲罢不能,心意变为文字”,“挚情动于中,或悲或喜,强烈到不吐就不能忍,于是也就变为文字”(《谈文论语集》,12页,以下只注页码)。张先生称这种心意与挚情合而为一、使人读后心有所感、报之以点头、以落泪的文字为“哭喊出来的”。 哭喊出来的文字不是看那些《文章作法》、《赏析辞典》之类的书所能作出的,哭喊出来的文字甚至来不及讲究章法,所以张先生主张“为文之道”,是 “扔掉一切法””(5页),是“胆大如天,竟把常规一脚踢开”(80页),是“感情真挚”,“写得一字一泪”(84页),是散步,而不是绣花——过于用力,因而显得不自然,筋骨软,扭扭捏捏(90页)。……血泪文字的反面,便是张先生深恶痛绝、乃至在文集中多次严斥的“四种气”(76页),一曰八股气,“用空话、大话、假话宣扬既定的什么理”;二曰讲章气,“正襟危坐……表现唯我正确的样子”;三曰刺绣气, “形容词语很多,话曲曲折折,... 有颜色而无筋 骨”;四曰“烟雾气”,把不常用的术语,意义不鲜明的词语,先求多多益善,然后嵌在既冗长又不平顺的句子里”。可以把张先生分析顾随文章特色的三个方面,看作是他为诊治上述文病开出来的药方:一是读书能够深入体会,不在表面滑;二是敢于并惯于说己见,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三是敢于并惯于以本来面目见人(70 页)。……张先生的文章有时是“红烛昏罗帐”,有时是“断雁叫西风”,有时是“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浓淡兼施,庄谐并出,追人谈往,皆是血泪。

我这篇书评习作就以《至文焉能无血泪》为题,发在1994年11月6日的深圳商报“雅园”副刊上。这可能是我来深圳后发在副刊的第一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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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那时经常聚在一起讨论行翁文章的朋友,虽然知道张中行先生喜读丁宁,但谁也没有说起过吴万平整理的安徽文艺版《还轩词》。1980年代普通一本文学杂志都能发行几十万份,一本只印了2400册的词集,传播力量确乎太小了,其影响范围大概很难出安徽境内。张中行先生读的也不是铅印本,而是线装油印本。

2003年3月15日,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周刊复刊,我再作主编,继续以“共同的园地 不同的声音”为宗旨,化解掉种种“雅俗共赏”的要求,努力为读者献上一份以书籍为核心的高品质报纸文化副刊。

到了6月份,我就开始和吴万平商量做一期“丁宁专版”了。为什么我会找老吴写丁宁?那一定是我知道了吴万平和《还轩词》的故事。我又是如何神通广大知晓这一消息的?嘿嘿,那一定是吴万平主动告诉我的。

那时网上的天涯社区很火,我天天在一个叫“闲闲书话”的论坛里泡,以网名ok先生在那里高谈阔论。就在我们筹编“丁宁专版“时,巧得很,“闲闲书话”里也有人开始发布“丁宁词选”,一时成为热帖。我恍然知道有那么多人喜欢丁宁,搜藏丁词。

那个“丁宁词选”帖是2003年6月24日晚7时“开张”的。一位叫”咏馨楼主“的网友开始一首接一首录入、发布丁宁词,第一首是:

梦短愁难遣,愁深梦易惊。揽衣和泪下阶行。又是月光如梦,庭户悄无声。 碧簞凉于水,忧怀沁若冰。万端尘恨一时萦。记得相逢,记得看双星。记得曲栏干畔,笑语扑流荧。 

此刻手边有吴万平整理的《还轩词》,我很容易就能查到,这首词为《喝火令 月影侵帘,愁怀如织,书寄味琴》,丁宁作于1927-1933年之间,收入《昙影集》,为集中第18首。稍加对比,还能知道那网友手头并没有铅印版《还轩词》,他录入的底本是线装油印本。“忧怀”吴本作“幽怀”,“流荧”吴本作“流萤”。

可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大家就知道跟着读,读一首感叹一回,然后开始讨论、交流:

坚白鸣:这个好,《还轩词》有二十多年没有再版了吧,到处找不到。还是多年前从朋友那里借来读过。多谢楼主了。丁宁女士早年遇人不淑,晚年在安徽当图书管理员,身世飘零,身后也乏人为之宣扬。似乎在六十年代,她曾将其作寄给“郭老”,结果人家回信说艺术性尚可,唯思想消沉,宜加强学习云……。

咏馨楼主:今日收到行更名老兄寄来的《还轩词》复印件,有时间详细谈一下。

行更名:以1978年的油印本与所选相校,要少几首词,但文字颇有歧异。校录于下,以期于至美……累了,明天接着来。

碰壁斋主:行更名兄干的好事,干的好事。校稿之事,我试试看,能不能请诗与刀兄来跟一下贴,与老兄一同参详,看看他用的什么原本,是不是输错。

梦短愁难遣,愁深梦易惊。我有一句跟这句真像:梦短当愁情不尽,梦长更怯情难任。

【当此之时,我出场了】

OK先生:“郭老”并未说过“唯思想消沉,宜加强学习”的话,他给丁宁写过回信,信中说:“《词存》读了一遍,清冷澈骨,悱恻动人,确是您的心声。微嫌囿于个人身世之感,未能自广。”又说:“祝您朝这方面发展,老老以及人老,幼幼以及人幼,以人民的愿望为愿望,以时代的感情为感情,脱却个人哀怨,开拓万古心胸。”

呵呵,巧了,我正在筹备一个丁宁版,手头有这些资料。张中行早在《丁宁词》一文反驳了郭的观点。

又:咏馨楼主,关于丁宁舍身护书一事,你有更详细的材料吗?如果方便,发一份给我好吗?

管风琴:我也是从张中行的文字才知道丁宁这个人。

OK先生:当年编辑安徽文艺版《还轩词》的人眼下正与我同事,听他谈出版过程,真感慨万千。

九日当采菊:“《还轩词》共有四卷,200多首。”原来有这么多!我以前在《词学》、《词学季刊》和夏承焘学词日记、张中行、施蛰存、扬之水等的著作里一共抄得57首。

OK先生:有哪位能告诉我去哪儿找一张丁宁的照片?很多人希望知道她长什么样。

我们正组一个“书故事”专版,说说丁宁和《还轩词》,等发出来,我会贴在这里。

《词学》第十一期有丁宁的手迹,刚刚翻到,高兴!

愚平:《还轩词》极难求,小的收词书10年,未见1本。行老所藏更非俗本可比,珍贵珍贵。

四海夕阳:上周到书摊问了,说是能搞到《还轩词》,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版本。

诗与刀:又找到一部分,下午打出来。哎,不知《还轩词》能不能再版。四海夕阳兄,要是搞得到的话,不妨通吃。ok先生,看来,我就最后一本没买到了。 这本书,印数是越来越少……。 

就这样,到了7月5日,吴万平谈丁宁和《还轩词》的两篇文章在“文化广场·书故事”版发了出来,一篇是《丁宁其人》,另一篇是《我与婉约词人丁宁》。我第一时间在回帖中发布吴文,感慨、唏嘘声随之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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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1984年吴万平发表论文《丁宁和她的〈还轩词〉》,首开专题研究丁宁词先例一样,近二十年之后,新世纪的人们再次谈论丁宁和《还轩词》,依然是吴万平站在最前面,不同的只是发表文章的阵地从合肥移到了深圳。此时他南下深圳已经13年。他有13年没有认真谈论过丁宁了。来到深圳以后,他似乎对他曾经闪闪发光的出版事业已经心灰意冷,他只埋头关注围棋,一心想在“黑白之间”找到归宿。到了2003年,他忽然又有了表达的欲望,他参与了报纸上许多话题的讨论,他在财富、婚姻、情感等各种问题上发表意见。终于,他要重新谈论丁宁。而且,自那年起,一直到他病重,他念兹在兹的话题,始终都有丁宁,都有《还轩词》。

我们终于可以开始通过吴万平的文字,一探他的“还轩之路”。这条由他参与开创的路,和他一生中踏足的其他路一样,奇奇怪怪,充满坎坷。

【未完待续】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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