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 记者 张英 一款曾被马斯克“代言”的减肥药正在风靡全球。
人们相传，只需要每周往肚子上扎一针，就有希望变成瘦子。对追求瘦身的人群来说，相比于医美机构动辄过万的吸脂手术，这种方式花钱更少，相比于运动减肥又更加轻松。
在国内，随着夏季来临，这款药受到热捧。人们在网上蹲守货源、打卡疗效。瘦瘦的小姑娘，在社交平台上炫耀用这款药瘦了8斤。
这是一款名为司美格鲁肽的药物，原用于治疗2型糖尿病。2021年美国FDA批准了其减肥适应症。它主要通过抑制食欲和延缓胃排空发挥作用，适用于成人体重指数（BMI）≥30的肥胖患者，以及BMI≥27同时伴有至少一种体重相关疾病的成年超重人群。
2022年10月，马斯克在社交媒体上称，通过节食和司美格鲁肽，自己一个月内减重18斤。
在中国，司美格鲁肽的减肥适应症还未获批。6月3日，国家药监局受理了这款药物的新适应症上市申请，但距真正获准进入市场还有待时日。
目前，可以合规使用司美格鲁肽用于减肥的只限于少数医院，即使在这些医院，使用司美格鲁肽也需要经过严格细致的检查和评估。
但对瘦和美更狂热的追求，早已让司美格鲁肽未批先火，频频传出断货消息。减肥狂热已传导至糖尿病用药群体，部分地区的糖友反馈医院开药困难。
紧缺背景下还滋生出了灰色空间。不少人假称糖尿病人到线上药房高价买药，也有医药代表从医院违规开药后转售，还有人从糖尿病患者手中回购二手货源，甚至有来历不明的货源充斥市场。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医师罗樱樱提醒，司美格鲁肽具有禁忌症，盲目使用可能产生医疗风险，改善生活方式才是最重要的减重手段。
线下紧缺、线上随便买
身高162cm、体重50kg的晓青在社交网络上晒出一张小蛮腰照片，配文“一支司美格鲁肽瘦了8斤”。
晓青从互联网平台的药房买来了这支司美格鲁肽。
尽管司美格鲁肽是针对2型糖尿病患者的处方药，但像晓青这样的健康人群在线上购买并不难——只需在问诊信息栏中的线下确诊疾病项选择“2型糖尿病”，并在回答是否符合“使用过该药品且无过敏或不良反应”“当前病情稳定且不存在药品禁忌病症”时，回答“是”即可。
采访调查中，经济观察网记者通过上述方式，从多个互联网平台成功开出了司美格鲁肽处方。在这些平台上，该药售价在640元-880元（1.5ml剂量），比医院售价高出约30%-85%。
一家位于长春的药店在开出处方24小时后，将司美格鲁肽用冷链快递到了记者手中。该药店工作人员承诺，库房货源充足，且可通过核验“国药准字”验证该药为正品。
与线上供应的充足相比，线下货源显得较为紧缺。
任锦的父亲是一位老糖友，吃了几十年降糖药，随着病情进展，近半年在医生建议下换用了司美格鲁肽。任锦最近发现，在父亲就诊的江苏某三甲医院，开司美格鲁肽变难了，以往医生不会刻意限制开药数量，现在则会限定一次只能开两支，下一次再开需要两三个月后。
有长沙、吉林、济南等地的糖尿病患者也向记者反馈，平常就诊的三甲医院开药困难。医生转而选择开利拉鲁肽（一种糖尿病药物，需每天注射一次），或者建议患者从互联网平台购药。
在医院端，河北廊坊市一家社区医院院长发现，进货越来越难了。以往也难，体现在每次司美格鲁肽可采购量极小，还必须与利拉鲁肽搭货，而近一个月来，已经完全断货了。
中华医学会糖尿病学分会主任委员、南京大学鼓楼医院内分泌科主任朱大龙了解到，各地医院确实存在司美格鲁肽紧缺现象，尤其是中小医院，这种紧缺主要是因厂家产能与市场需求间存在差距，许多非糖尿病患者使用该药用于减肥。
中华医学会糖尿病学分会已向厂家建议，优先保障大医院用药，学会认为，大医院在用药适应症方面掌握得更好，可减少超适应症用药，保证糖尿病患者的用药需求。
为了应对紧缺现象，确实有不少大医院收紧了司美格鲁肽处方。北京某三甲医院一位医生介绍，此前该医院多个科室都可以开司美格鲁肽，现在仅限于内分泌科了。
诺和诺德回复经济观察网称，为了缓解紧缺现象，2023年，公司已增加司美格鲁肽在中国市场的供应，未来如若减肥适应症在中国获批，公司将会提升现有产能和增资扩产来尽力满足需求。
在全球市场，司美格鲁肽的火热为诺和诺德贡献了极佳业绩。2022年，用于减肥的司美格鲁肽销售了8.7亿美元，2023年一季度销售额约6.6亿美元，同比增长225%。
灰色市场
正规医院渠道的紧缺，催生出了司美格鲁肽灰色市场。
一名长沙医药代表建了一个司美格鲁肽交流群，群内成员大多为减肥而来，有人求问买药渠道，有人求解使用方法：
“扎针扎错会不会飙血”
“有甲状腺结节可以打吗”
“110斤可以打吗”
……
针对这些疑问，群友会根据经验给出答案，还会分享司美格鲁肽使用的视频和攻略。
也有人在群内立下瘦身目标互相打气。比如一位身高172cm、体重55kg的女孩，希望能通过使用司美格鲁肽瘦5斤。一支1.5ml剂量司美格鲁肽的常规使用方法是，前两次每次注射0.25mg，之后再加剂量至0.5mg。这位女孩称，在第一次注射0.5mg后身体没有明显反应，正计划自行将注射量加大至一次0.75mg。
面对这些需求，作为群主的医药代表会适时出面推销。她介绍，她的货源来自长沙当地一家三甲医院，一支1.5ml剂量的司美格鲁肽售价590元（不含冷链费），在给完开方医生回扣后，自己还可赚30元/支。
据这位医药代表了解，除了医院一手货源外，还存在二手市场，即从患者手中回购，从二手货源进货100支，单价可降至570元/支。一位广西的糖尿病患者向记者反馈，确实遇到回收司美格鲁肽的商贩。
此外，经济观察网还发现，网络上有不少货源来历不明的货主。比如浙江一位售卖农副产品的微商，声称有3Ml剂量司美格鲁肽货源，每支920元，其使用的付款链接是大螃蟹套餐。
在采访中，有医生与医院管理者提到，据他们了解，最近供货困难的原因之一是有部分药品流向了美容机构，厂家正在清查。记者就此问题向司美格鲁肽厂家诺和诺德求证，未获证实。
记者也询问了东北和华北地区多家大型医美机构，是否有司美格鲁肽或其他减肥针产品，均被告知没有。在这些医美机构，主推的瘦身方式还是价格更贵的吸脂手术与冷冻减脂。
不过，在一些美容机构，存在使用非法司美格鲁肽的现象。今年3月，浙江绍兴警方就成功侦破了全国首例非法销售含“司美格鲁肽”的三无假药案件，这些产品流入全国二十多个省份，在医美领域泛滥严重，销售金额超过亿元。
减肥效果真这么神奇吗
5月底，李霜从北京某三甲医院减重门诊开出了一支司美格鲁肽。
李霜身高150cm、体重68kg，体重指数为30.2，属于肥胖人群。近五六年来，尝试过按摩减肥、运动节食减肥、秦昊减肥法等各种风靡的减肥方案，一直未成功。
今年夏天以来，她每天坚持运动两三小时，进食量近乎“修仙”。遗憾的是，一斤没瘦。她怀疑自己是否患了胰岛素抵抗等疾病，特意来到减重门诊就诊。
门诊医生要求她先进行体检，体检项目包括抽血、验尿、B超等，一共花费了1000多元。检查后，医生判定为代谢综合征，建议她使用司美格鲁肽，称连续使用三个月可瘦10-20斤。李霜算了算，相比其他减肥方案，花费2000多元瘦10-20斤很划算。
任锦与李霜一样长期致力于减肥，也尝试过运动减肥、生酮饮食法（断碳水）。曾一度通过这些方法瘦了30多斤，但在疫情期间缺乏运动，又再度胖了回来。
去年3月，她了解到司美格鲁肽可用于减肥。相比于易引起脱发、月经不调等问题的生酮饮食法，司美格鲁肽对减肥女性更加友好。在当时，司美格鲁肽在医疗圈已热了起来，任锦了解到不少医生护士都在使用。
不过亲身使用后的效果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完美，“打完后一直非常恶心、反胃，从早晨醒来开始，只要看到食物就反胃，没有食欲，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工作和生活状态”。
在连续打了一个半月后，任锦选择停药，此后又断断续续打了6针。起初瘦身效果明显，但停药后随着饮食习惯的恢复，体重又反弹了回来。
不过，据诺和诺德向美国FDA提交的司美格鲁肽临床试验数据，每周1次、治疗12周后，2.4mg剂量组肥胖或超重患者的平均体重减轻6%左右，68周时可减重17%至18%。
狂热背后需谨慎
在门诊上，罗樱樱遇到过不少患者主动要求处方司美格鲁肽，其中不乏体重在正常范围内甚至偏瘦的女孩子，对这种情况，她都会拒绝开药。“使用司美格鲁肽这类药物，必须经过专业医生的综合临床评估”。
她强调，在中国，司美格鲁肽目前获批的适应症仅为2型糖尿病，因此在临床用药时首选人群也是糖尿病患者。当然，目前已有临床研究证实，该药确实在肥胖患者中具有较好的减重效果，因此司美格鲁肽在美国获批可用于肥胖患者减重。
“一般来讲，在国内要想使用该类药物减重，首先要由科室向医院相关部门及专家组提出申请，做好行政备案，同时医生还会对患者进行全面综合的评估。”罗樱樱表示，只有确实已经经过了充分的饮食控制、运动调整后，体重依然不能达标，且合并有代谢异常的患者，医生为了改善这些患者的健康状态和提高其生活质量，才可能处方这类药物。
她提醒，使用该药前，同时还需要评估有无禁忌症，如患有多发性内分泌腺瘤病2型、具有甲状腺髓样癌疾病史或者家族史等，都不适合应用该类药物。
对于肥胖人群，罗樱樱建议，改善生活方式应该是最重要且应坚持一生的减重手段。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临床营养科主管营养师蔡晶晶也持类似观点。随着司美格鲁肽在减肥领域越来越火热，蔡晶晶近来也发现，门诊上至少有1/10的人想要购买此药。在她看来，减重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生活方式的管理，药物只是辅助手段。
蔡晶晶观察，前来就诊的肥胖人群，生活习惯有三大特点：一是饮食不规律，二是爱吃零食、喝奶茶，三是经常熬夜。要实现减重目标，即使有药物辅助，也必须改变这些生活方式才能保持健康体型。
“最不容易瘦的人群是经历了溜溜球效应的人群。”蔡晶晶解释，溜溜球效应是指患者反复在胖瘦之间大幅度切换，这种情况一旦达到三次以上就很难再瘦下来，甚至反弹后会出现比之前更胖的情形。
她建议，减肥不可过于急切，一般而言，小基数体重一个月最多瘦6-8斤，大基数一个月瘦10斤左右属于正常范围。对于一个月内瘦15-20斤的人，应适当降速，瘦得过快时身体会出现应激反应，反而不利于体重继续往下降。
（任锦、李霜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