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文
一
2023年,北京的冬天格外寒冷,我每天去通州北关的运河边散步,看看水面是否已经结冰。零下15度已经到来一周,运河的水却仍然波光粼粼,不过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已经结冰,和流动的水争夺着地盘,一条弯曲的楚河汉界横亘在冰与水之间。
回顾过去的一年,我读过的书大概有100本左右,当我盘点它们的时候,发现一个奇特的小现象:同一个作者,我往往读过他/她的两本书。这让我想到了一本小说《邮差总按两遍铃》,我每年会读一、两次,一半是因为它文本优美,一半是因为书名带给我的宿命感。小说讲一个混混儿和一个加油站的女子勾搭成奸,合谋杀死女子的丈夫。故事中有两次谋杀、两次车祸、两次审讯、两次死亡,还出现了两只猫:“当他们历经波折,终于将他们相爱的所有障碍,包括政府、法律和贫穷都一一清除的时候,无坚不摧的爱却崩塌了。”他们最终出卖了对方。邮差总按两遍铃,一个“总”字,一个“两遍”,暗示了每个人都在被命运掌控,凶手看似设计了一切,却反过来被命运所设计。一桩案情简单的谋杀案,被写出了黑色哲学的风格。
2023年,中国人民的老朋友、100岁的基辛格去世的消息传来,很多人惊诧了一下,仿佛看到历史人物从书本里坐了起来,迟迟不和死神握手。我读了基辛格的两本书:《论中国》和《世界秩序》。世界人民对基辛格评价不一,有人称他“老朋友”,有人喊他“刽子手”,但不可否认的是,基辛格对国际政治的思考,远超所有现役政客之上。这个世界,不仅文学、电影和音乐退步严重,连政治家都要“绝收”了。
《世界秩序》
[美] 亨利·基辛格|著
胡利平|译
中信出版社
2015年7月
《世界秩序》介绍了国际政治中开创性的威斯特法利亚合约体系,以及这个体系在什么样的战争背景下产生,其“大国均势”理念如何运转并成为大国之间的基本玩法。但大国均势的玩法难度太高,威斯特法利亚合约签订之后300年,欧洲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成为人类的绞肉机和屠宰场,数百万无辜的欧洲年轻人失去生命。基辛格此书优秀的一点,在于他的视线超越了阵营和意识形态。书中对俄罗斯的崛起和它在欧洲扮演的角色、“阿拉伯之春”和叙利亚剧变、心情矛盾的超级大国——美国的角色演变,都有比较冷静的分析。2023年的俄乌冲突和巴以冲突正好印证了基辛格的睿智,书中写道:“用来追求地缘政治目标的宗教被武器化,平民因为自己所属的教派遭到屠杀,有能力维持自己权威的国家,以生存需要为借口,认为自己权大无边,解体的国家成为周围大国争夺之地,其积聚实力的方式往往完全无视人类的福祉和尊严。”
二
学者张宏杰的一批历史著作在2023年重版了,我重点看了《饥饿的盛世》和《权力的面孔》。《权力的面孔》写法比较独特,张宏杰用心理分析式的写作手法,描写了秦始皇、汉武帝、王莽、杨广、朱元璋、洪秀全、崇祯等一批历史人物的权力性格,解析他们的人性侧面、精神状态和行为逻辑。
出身于银行业的张宏杰,在写作时化身为精细的会计和统计学家,对中国历史上的皇帝们进行了大数据分析。据他统计,为后世纪念和景仰的历代成功帝王加起来不过十几位,而庸主、昏君、暴君占到了超过90%。由于皇帝的职业挑战性过大,这个阶层的人工作中得到成就感很难,挫折感却最多,因为他们的才能、经历、学识不足以统治如此复杂而辽阔的帝国。《权力的面孔》还有一个结论,皇帝这个群体的整体生命质量较差,生存压力巨大,翻开《二十四史》的本纪部分,皇帝们的发疯变态行为实在是数不胜数,近1/4的帝王传记中记录有人格异常、心理变态甚至精神分裂的案例。
《权力的面孔:张宏杰讲中国史》
张宏杰|著
磨铁图书|浙江教育出版社
2023年2月
张宏杰还认真地给朱元璋进行了诊断,书里写的初诊意见是:“此患者疑是伴有情感焦虑的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并有攻击性,施虐倾向。具体症状为:敏感多疑,常将他人无意的甚至是友好的行为误解为敌意和歧视自己;无端怀疑别人在搞阴谋,因此过度警惕与防卫过分自尊;自我评价过高,嫉妒心强,对挫折和遭人拒绝过于敏感,对极小的侮辱伤害不宽恕;缺少同情心和道德感,对人极度冷漠,极端自私;有强烈的控制他人,指挥他人的欲望,具有强烈的攻击欲望,并难以抑制喜欢看到受攻击的痛苦。喜欢施行残酷行为,并从中获得成瘾性快感。”
书中举了大量病例来佐证这份诊断书,张宏杰的写法为史学又开一扇新窗户。
三
以我的阅读经验,读书不要只读一类,那样容易把自己关进认知或情绪的茧房。读书心情沉重时,就要想办法唤起阅读的愉悦感。2023年,有两本书我读得比较轻松:学者刘晓蕾的《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刘晓蕾在前言中写:“第一次翻《金瓶梅》时我还年轻,感觉文字和人物太粗粝,难以下咽。到了30多岁,再度翻开《金瓶梅》,读着竟舍不得撒手,只觉通篇锦绣,余香满口,待读到李瓶儿之死,更是潸然泪下,原来《金瓶梅》这么好!”这位红学家陷入了两难,因为《红楼梦》和《金瓶梅》气质大相径庭:“大观园里水草丰美,诗意盎然。清河县则欲望升腾,金钱主宰一切。”“任何年龄都能走进《红楼梦》,读《金瓶梅》则要去接受一个因过于诚实而处处有冒犯和挑战的世界。”读到这里,我套用《金瓶梅》的“铁粉”张爱玲的话跟作者戏谑:“《红楼梦》是你的白玫瑰,《金瓶梅》是你的红玫瑰。”
《作为欲望号的》
刘晓蕾|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1年6月
通过这两本书,我又一次回到《金瓶梅》的世界。在那座运河边的商业城市,是如此热闹又如此腌臜的世界、是充斥着享乐、欲望和悲凉的世界、是恶人该死又值得同情的世界、是普通人作着“平庸之恶”的世界。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命运,像极了《邮差总按两遍铃》的男女主人公,仿佛一切是自己的自由选择,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命运之手操控,在贪心和欲望的驱使下,一步一步走向属于自己的宿命。我喜欢看兰陵笑笑生扯闲篇儿和开玩笑,书中活神仙给西门庆算命,说他有“六六之数”的寿数,结果西门庆没防备人家用的是乘法口诀,或者给打了个五折,最后死于33岁。文嫂去林太太府帮西门庆拉皮条,因为林太太是个四处沾花惹草的浪荡人儿,于是文嫂恭维她:“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四海纳贤”一词用在此处,令人拍案大乐。
四
2023年对很多人来说是比较迷惘的一年,于是人们就去历史学家和哲学家那里找慰藉。我一口气买了阿诺德·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中国纪行》《从东方到西方》《亚洲高原之旅》《人类的明天会怎样》和《人类与大地母亲》几本著作。其中《人类与大地母亲》思接千载,胸怀博大,看历史的眼光充满了深邃的温情,其中写道:“未来尚未降临,过去已不复存在。”“自从人类文明破晓而出,人类的技术进步和社会行为之间便始终存在着矛盾,人类作恶的物质力量,与对付这种力量的精神能力之间的道德鸿沟,像神话中敞开着的地狱之门那样不断地扩大着裂痕,在过去的5000年间,这种巨大的道德鸿沟,使人类为自身种下了极为惨重的灾难。”
《人类与大地母亲》
[英] 阿诺德·汤因比|著
徐波 等|译,马小军|校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8月
汤因比以文明视角看待人类历史,即使在最动荡的年代,他也对中国文明满怀期待:“中国皇帝的文职官吏,是人类闻名世界的佼佼者。但是他们也一次次地失去民心,他们为了自己个人的特权而滥用权力,从而一次次的把中国带入灾难。如果中国人真正从中国的历史错误中吸取教训,如果他们成功地从这种错误的循环中解脱出来,那他们就完成了一项伟业。”在全书的最后一段,汤因比沉重但带着希望给人类留下寄语:“人类将会杀害大地母亲,抑或将使她得到拯救?如果滥用日益增长的技术力量,人类将置大地母亲于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导致自我毁灭的放肆的贪欲,人类则能够使她重返青春。而人类的贪欲正在使伟大母亲的生命之果,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造物付出代价,何去何从,这就是今天人类所面临的斯芬克斯之谜。”
也许是《邮差总按两遍铃》的缘故,即将收尾之际,我想起了马克思的那句话:“黑格尔说过,历史上重大事件都出现过两次,第一次以悲剧方式出现,第二次以喜剧形式出现。”比如拿破仑称帝是正剧,拿破仑三世称帝就是闹剧。
再去查黑格尔的原话,他是这么说的:“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因为自古到今的一切时期内,假如一种政治革命再度发生的时候,人们就把它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了。也就是这样,拿破仑遭到了两次失败,波旁王室遭到了两次放逐。经过重演以后,起初看来只是一种偶然的事情,就变成真实和正当的事情了。”
这样看来,两人的话其实含义并不相同:黑格尔正儿八经地说偶然性会导致必然性,而马克思则更深了一层,他认为历史会重演,但并不是重现,在第一个伟大事件或伟大人物之后,后面志大才疏的庸人们,以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够重现先辈伟业,通常会对伟大人物进行蹩脚的模仿,那么历史第一次是悲剧、正剧,再重复上演,也就是笑剧、闹剧了。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着急,它还会再一次欺骗你。这是网友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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