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规矩

傅北宸/文 孔子懂规矩守规矩,现在看来却成了特立独行,人多力量大,这正是历史的可鄙之处。

存在的都相似,消亡的各有不同。

在整个东周,就各诸侯国而言,最长命的是卫国,秦二世时还有个名义,但实在是无足轻重;其余的都被秦国灭亡。最著名的六国,灭国原因争议纷纭。苏洵的《六国论》说六国之弊是“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秦国的毛病是六国惯出来的;贾谊的《过秦论》则从宏观上说成败在于“攻守之势”,类似于风口上的猪。秦王扫六合,落在每个六分之一国的头上就是扎扎实实的亡国。国破了,为它说话的人也就随之没有,就成了活该;秦灭六国本身就是用事实发言,无需说更多。话总是有的,只是等一个机会。大秦七世一统二世而亡,天大的国做了天大的事,各种愤懑就都出来了。声量最大的自然是楚国。一来最后亡秦和最终建汉的都是楚国人,二来是,楚国也确实说得在理。

张宏杰在《楚国兴亡史》中引用明人何孟春《馀冬录·君道》的说法是:“田氏及韩、赵、魏分齐、晋,非夫旧脉。惟楚繇颛顼溯鬻熊而迨怀王,其统未之奸也。齐之田,晋之韩、赵、魏,国皆不义。嬴秦续吕得天下,重无复仁义焉。义之名,楚可丁耳。虽在春秋,必将楚与六国之灭,所以楚最无罪,而民特怜之,此其亡秦必楚。”南宋吕祖谦在《左氏传说》卷十一中也说:“秦灭六国,皆以兵伐而取之,虽无道行之,犹自干戈相持,胜负已分。唯楚最无罪,独以重币诱怀王而杀之。其后天下亡秦,祸端亦起于楚之遗民。盖其灭楚亦是逆人心之大处。”“楚最无罪说”最早来自司马迁《史记》中记录的薛城大会,时于秦二世二年六月,在箱梁召集的这次会上,范增说“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南公称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史载无南公其人而有南公之言,就是这句八字成语,还是范增转述的。

《楚国兴亡史:华夏文明的开拓与融合》

张宏杰 | 著

天喜文化 | 天地出版社

2023年6月

1949年12月16日晚,斯大林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小会客厅说,“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不能谴责胜利者,这是一般的公理。”这句反过来说就是,胜利者审判失败者、成者王侯败者贼,换言之,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巧诡的是,楚人被灭国,楚人又从灭国者手中得天下。张正明的《楚史》把这经典地概括为“秦灭楚又16年后,楚亡秦。”这种极致的反转更印证了“亡秦必楚”的无比正确。

民间一致认为楚地就是湖北,典型的如1981年上影拍的电影《楚天风云》,说宁汉合流左近的事情,故事发生地就在武汉。实际上,在东周时代,楚是国土面积最大的诸侯国,没有之一,从苏皖到湘鄂赣乃至粤桂的几乎整个南中国,都是楚国之地。东周国土面积,楚国占一半。

同时代的六国,对于秦或宗主国大周,都有或这或那的亏欠。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对大周而言就是血统不纯,那这五家也就死有余辜了;燕丹派荆轲刺秦,更是主动找死;而楚国,从头到尾的血脉始终纯洁到底大旗不倒,非但没招惹秦国,还为它撕毁合约以求和平;结果秦国居然把楚怀王骗到秦国囚禁致死。天下苦秦,而楚国则是仇秦。历史上先后有两个族不灭仇必报的种族,一个是叶赫那拉人,一个是楚人,两者都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范例。

抛开存亡成败只说理,楚国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从周立波的小说《山乡巨变》开始,“霸蛮”成了现象级的地域词汇,各种演绎把霸蛮的归属指向了现在的湖南人。结合楚国史,我们会发现这个词像极了楚国。

霸是霸主,称霸,但不是现在的意思。《白虎通·号篇》说:“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职。”《孟子·离娄·丁音》说:“霸者,长也。言为诸侯之长。”《康熙字典》中说“按毛氏曰:五伯之伯读曰霸。伯者,取牧伯长诸侯之义,后人恐与侯伯字相溷,故借用霸字以別之。”

张宏杰解释这个字说“如果周天子是天下诸侯之父,那么‘霸’就是诸侯中的兄长。当父亲年老体衰、家庭内乱之时,就需要大哥挺身而出,协调兄弟们的关系。”春秋五霸有各种版本,但无论哪种都有楚庄王。

关于霸蛮的蛮——当然不是粗野强悍的意思,这个意思是清初才开始有的——其来有自:周时代,华夏族对周边少数民族都给了特定称谓,四书中的《礼记·王制》给出的方位定义是:“东曰夷、西曰戎、南曰蛮、北曰狄”后来泛称演变为四夷。由于文化疆界的原因,四夷均被中原文化所蔑视,而在当时的主流视角,这当然不为妄言——《论语·八佾》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意思是夷狄虽有君长但无礼义,中国即使有短期的无君时期(如周召共和),礼义仍然运转如常——不会领导在就齐整,领导一走自行车都乱放。蛮专指南方,而南方是楚国的疆土,别无分号。楚国的先祖熊渠就公然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意思是主流文化既然看不上我,我索性就来个反看不上。

综上,这才或是霸蛮的词根。说湖南霸蛮不错,但霸蛮却似乎不应该专指湖南。

孔子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楚国的一万个看不上。

周初封熊氏于楚地立国,为子爵。安砚方在《史记》注释中说“春秋之后,各诸侯国的统治者依然称‘公’之时,熊通不顾周王的反对,亦自称武王,即楚武王,楚国的叛逆性格比较突出。春秋末年孔子修《春秋》,不容忍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在《春秋左传》中将楚王皆贬称‘子’。”

事实上,而自始至终周朝只赐过楚主的子爵。楚主熊通以先祖曾辅佐周文王向周朝求晋爵被拒绝,大怒“王不加我,我自尊耳!”,彼时开始干脆就自称武王了。整个周朝法统,只有周天子专称王,所有诸侯都按公侯伯子男的爵位官称。熊通就是楚国历史上第一位称王的国君,而历史也默认称其为武王。楚国一共44位国君,熊通是第17代开始,后面的国君全部都自称王。

安氏说“贬称”是随大流看主流,而孔子的原则是克己复礼,诸侯爵由周赐是为合法,否则即非法。孔子懂规矩守规矩,现在看来却成了特立独行,人多力量大,这正是历史的可鄙之处。

从根本上说,默许错误是一种很脏的文化习惯。最典型的就是单向度对一种人群或地域进行归纳,提出貌似有力的结论之后,无限大音量大范围地反复喧哗呜呜不已,迫使受众接受继而承认。它有一种恐怖的手段让生米做成熟饭,把谬种流传装扮成约定俗成。

现在回过头来看,楚王恰得其中三昧。自称王又如何?虽然不是中央政府的封爵,但从汉朝《史记》直到当今的历史教材,楚武王还不是史称楚武王,常任五霸之一还不是史称楚庄王?这是个说小就小说大就大的事。文化侵袭既久,就铜墙铁壁一般不是也是了。

从上古史读到春秋战国,是件心惊胆战的事,华夏族从大概其的普遍淳朴到机诈百出、灭伦嗜血,515年的演变恍如梦幻。后人说春秋无义战,大概是的。阿拉伯骆驼进帐篷故事很多民众都耳熟能详,而自己国家东周的故事能详的,一定少之又少,这未见得就是幸运或悲哀。纲纪不振的时代必然主衰臣妄,因为纲纪就是秩序,就是规矩。商人进了帐篷,骆驼从帐篷外挤到帐篷内,然后再把商人踢出去,这一切就是貌似东周——春秋进账,战国骆驼开踢。但实际上,东周是一百只骆驼,从吃草到吃同类最后还吃人。

快意恩仇不止在武侠小说里。

国王娶了儿媳妇要杀儿子还拉儿子的老师上船,老师不干就被杀了满门,老师的小儿子逃出命去,排除万难去报仇,有能力报仇了,仇人早死了,把仇人从坟里刨出来用铜棍子抽烂——这是网小的典型套路,原型复制于楚国,国王是楚平王,复仇者是伍子胥。民众自然是注重了伍子胥的快意恩仇,却没有留意到楚平王也是快意的,但这恰是关键处。了果之行,饮食男女不教自会,了因之事则非大菩萨莫能为。楚平王不做初一,伍子胥就做不了十五,这段故事就不会发生。掘坟鞭尸泄愤之事,前所未有而后史不绝书,伍子胥这里就是源头。人死账不烂,后世的曹操72疑冢、袁崇焕密葬、墓室机关等都出来了。

被伍子胥鞭尸的楚平王本人,叫弃疾。他任性却不偏心,不是只杀臣子,亲属王族一样处理,他的王虽然也是自称,却是通过努力得到的——他逼死了自己的三个亲哥哥,其中一个就是楚灵王。灵王也不是块没有瑕疵的饼,他也是在哥哥楚康王死后,杀掉了继承人郏敖及其二子,才做成楚灵王的。楚国尚弑君,在位的领袖被亲人杀死随后政权置换,在东周诸国,楚国对这套流程无比纯熟,且排列组合的多样性遍历了整个男性人伦:父子侄兄弟。

张正明在《楚史》中曾小结说:“在楚国约八百年历史上,幼弟杀其兄而自立的有三例……小叔杀其侄而自立的也有三例……”“凡弑篡而立的君主必定是公子王孙,大抵有所作为、有所建树,而且都出现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晚期,即楚国转弱为强、变小为大的时期……”现实永远比小说精彩。

《楚史》

张正明 |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0年7月

楚国的弑君套路单一,落到实处不屈不挠,比康熙的建储祖制还祖制得多。《吕氏春秋·察今》问“上胡不法先王之法?”楚国答“一直法着呢。”直到楚国快亡国了,公子负刍还杀了弟弟公子犹而代立,在晚节上和国家领导人保持了一致。

《易中天中华史·从春秋到战国》中忖度楚庄王时代表他说“楚人的精神是‘霸蛮’,楚人的心气是‘不服周’,楚人的传统是‘我蛮夷也’,而楚君的使命则是开疆辟土,抗衡华夏,图谋中原”,的确精当。楚国并非不想服周,而是跟阿Q一样不配姓周。周以血缘姻亲勋旧依次分封诸侯,构成一个同心圆统治系统,楚国在最外围。如果把这个系统比作一只母鸡,楚国充其量算一根掉了的鸡毛。虽然志存高远,但母鸡怎么打量它怎么也是根毛。命运无常,那谁说鸡毛不能上天?于是它就上了天。

楚史中第一笔阴影就是上贡被冷落。岐阳之盟上,周成王会见诸侯,楚子熊绎献上的贡礼是一捆上好的茅草跟“桃弧棘矢”:酿酒流程中有茅草滤渣(缩酒),桃木弓、棘枝箭做驱鬼辟邪的法器也中规中矩。一个只有50里的封地,祭祀连一个牺牲都凑不齐,得去境外偷来的子国,能拿出这些也不错了。

大会开始,诸侯鱼贯进殿。楚子和鲜卑君被通知不得入内,在外面缩酒、看火堆。忍了,继续。成王之后是康王,另一件楚子的委屈愤懑记入史册——《左传·昭公十二年》记楚灵王说:“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所谓有分无分,是指齐、卫、晋、鲁四国都有周朝分赐的钟、鼎、车、旗、鼓之类象征地位和权力的宝物,楚国却没有。按身份,这四国都是周宗室,都是公侯国主,而楚是子国,这就罢了。但按做事范围,五国共一事而只赏四国,这就是成心了。

诸葛亮说“事无大小”,性质重要,管仲“二桃杀三士”,桃这东西再小也是大。楚国开始想着好,想着洗白成白上加白的大白,既然做不了大白就做大黑,正道不成则反其道。两桩冤屈记下,楚国从此黑化。至今湖北方言表示不服气或不甘心的时候,都说“不服周”。过去2000多年东周记忆的痕迹还这么清,更不用说仇秦了。

东周在史学上分为春秋和战国两段,春秋有五霸,战国有七雄,里面都有楚国。人是国本,楚国不缺人才。《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载了蔡大夫声子对楚令尹子木说的一句话“虽楚有材,晋实用之。”这句经几千年分装保存到现在,分别成了批评和表扬的两个成语,批评的成语适用广泛,叫楚才晋用;表扬的则成了专属,挂在岳麓书院的门联上,叫惟楚有材。

春秋时代楚和晋都是霸主,三家分晋之后,晋不存在了,又转成楚和秦的较量。李白在《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楚秦双强,疆土衔接,秦扫六合不灭楚没有道理,这是大的局势策略,怎么灭法只是手段的问题。仇秦也好,不服周也好,都是楚自己的事,周秦肯定也有自己的说法和认为,只是没记上去传下来。如果从周秦的角度看,楚国是以不守规矩做大的,又是以守规矩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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